遗嘱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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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围棋

    “门口站久了,不打算进来么?”老爷子虽然还是背对着静云,却是突然冒出一句。那口气有些冰冷,还带着些许不耐烦。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儿多久了,体力不支还有些口干舌燥,又跟着抱怨了两声病房空调温度没调整好。

    静云刚好带了莲子汤过来,就适时喂爷爷喝了小半碗。莲子早就炖软了,爷爷却咀嚼地发了大汗,喉咙里还发出一声“吭哧”的声音,显然吞咽都很吃力。老爷子的眼眸仍旧像鹰一样注视着静云的眼睛,想要从里头窥探静云的动静。只是他看不清楚里头是什么情绪,静云越是镇定,他就越是觉得心里头不舒服,总觉得有些异常烦躁。因为这表示他已经有些震撼不动这个孙女了,这无疑是对于他权威性的一个挑战。他一会要静云扶过去病榻躺着,一会又想坐起来伸展腰骨,来来回回地折腾静云别苗头,似乎是非要逼着静云去发火。

    眼见着静云稳稳地应对着,依旧不为所动,他闷闷地想了一会,终于疙疙瘩瘩又问起上次嘱咐静云买道川艺术品的事进行得如何了?静云只说已经委托中介在办,应该已经联系上道川的经纪人在商量了。听到这话,爷爷的眼睛终于跟着亮了一下,面颊上泛起了兴奋的潮红,整个人看起来为之一振。

    实际上静云还没有功夫去联系这个所谓的中介去办这件差事,但是她选择了假设事情已经发生,这样能够让爷爷的精神和喜悦都更长久一些,要不然他对于生命和个人价值的不确定性还会继续催使着他憋着一股劲折腾下去。这样对她和爷爷两个人来说,谁都没有好处。而显然能帮助道川成功的喜悦和成就感,比一切药物和滋补品都来得有效。有些事就不是能讲道理的时候了,人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点也就只能靠这样的精神安慰剂来吊着。即便这个安慰剂是静云所讨厌的,她仍旧要想法子给利用起来。

    “我想吃香烟……”说这句话的时候,爷爷是肯定的口气,而且毫无疑问是不容置喙的。自打进了医院以后,他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碰过烟了。烟酒对于一个需要寻求健康的人来说无疑是洪水猛兽,但是对于像林廷宗这样的艺术家来说是灵感的源泉和精神的补给,要是缺了烟酒,这跟对他们直接宣判死刑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很多艺术家或许自己也说不清楚,可他们就是无法剥离这两样样东西,就像一种畸形的共生关系一样,明知有害也无法脱离。

    静云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把爷爷扶上轮椅,推到楼下花园的指定室外抽烟点。附近也站了一些病人家属,在树下三下五除二地抽几口解决下烟瘾。爷爷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静云略略侧过身去,尽量不去看他。

    许是有阵子不抽烟了,又或者手夹着烟有些费力,爷爷小心翼翼,一点点地将烟雾吞下去。那种温热的东西一股劲往胃里跑,嘴巴里的药渣味一下就被辛辣的芳香给覆盖住了。不知怎的,他觉得喉咙里好像粘了什么东西一样,毛毛躁躁的想去咳嗽。他下意识地使劲咽了口唾沫下去,想要把这种难受的感觉给咽下去。哪里晓得一个不对劲,那嘴里头的烟雾乱窜,一下就从鼻孔里钻了出来,这一下就是一个响亮的喷嚏,周围人纷纷投来质询的目光。

    静云递了纸巾过去,爷爷朝着静云所在地方向啐了口痰,这才揩了揩嘴角继续吞云吐雾。树荫底下,烟头一明一灭的,一条橘红色的线条飞快地移动着,静云眼角余光瞥到,知道那是爷爷使劲又抽了一口。渐渐的周围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静云和爷爷两个人,周围安静到烟燃烧时候的声音都能听得到。烟头猛然闪烁一阵之后,紧接而来的是爷爷剧烈的咳嗽声。烟头跟着他的咳嗽起起伏伏,就像一条蜿蜒的红蛇。

    “医生都说了不能抽烟了……”静云递了保温杯的水过去,这时候再不劝,真怕老爷子把肺都给咳出来了。爷爷抿了一口水,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一脸不屑道:“按照医生的说话我得憋死,都已经大半个月没过嘴瘾了。要是烟真不能抽了,那这世上怕是也没几个活人了。这些医生吓起人来倒是一套套的,谁信是有鬼了。”

    强词夺理之中透着一股处处不屑的傲慢,倒是也在静云意料之中。她只是解释说医生的话是有科研数据作为支撑的,不抽烟对爷爷的身体更好一些。这话倒是戳到了爷爷的心口上,他轻蔑地笑了笑,说只有傻读书的人才会开口闭口说数据。说到底,这所谓的实验条件还不都是人为设置的。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静云已经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义了。所有的科学研究,在偏执的人的认知里是一文不值的。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就算是国画大师,认知偏颇也是极其严重的。老头子脑子不清爽,有些话不说也罢。

    静云推着爷爷回到病房的时候,站在里头等着他们的是姗姗来迟的伟峰和婉瑜。伟峰看了眼病房里的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唤了一声“爷爷“,又抱怨说自己实验室事多又忙,这才有时间带婉瑜来探望。话里话外都是他来这一趟不容易,能来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对于这个孙女婿,爷爷不过眯着眼睛瞅了瞅。只不过他的眼珠子几乎都被耷拉下来的眼皮给遮盖住了,谁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眼里转圜的是什么。

    “来都来了,趁我这个老头子这会精神头还好的时候,陪我一块下盘棋吧。”爷爷指了指一旁桌案上的围棋,不冷不热地说道。

    那是一副昂贵的和田玉围棋,是先前美国的华人富商想跟林廷宗交个朋友,特意差人送上门来的。但是下棋这回事,讲究的是棋逢对手,下得足够尽兴。林廷宗身边不缺溜须拍马的人,也不缺往来逢迎的人,偏就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下棋对手,反倒成了一件难事。毕竟会下棋的就那么几个人,下得好,还能下到他老人家心坎上的就更少了。而伟峰呢,虽然总是与林家有些不能明说的龃龉,但下棋这件事情上,林廷宗还是喜欢拉着他来两盘过过手瘾的。毕竟伟峰也是童子功的手艺,从小就下棋的人还是不一样的。

    在伟峰来探病之前,这副和田玉围棋林廷宗就特意让人带来了病房。鬼使神差的,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周围几个儿女也没个会陪他下棋的,可他就是喜欢这副昂贵的棋子放在自个身边,只消看上那么两眼,想象下自个身体还好时候琢磨棋子的英姿,便觉得心理上得到了很大的宽慰和满足。

    虽说是久不碰棋,但爷爷对自个棋艺还是有信心的,好歹自己吃过的盐比伟峰吃过的米多,横竖总不至于输棋丢人吧?开棋的时候伟峰的确不太行,没过几招就已经有点架不住老爷子的陷阱攻势了,左右开工连被打得稀里哗啦无处藏身。为此老爷子洋洋得意,嘴角也喜不自禁地上扬着,想着说起来是病了呢,可自个手艺还在呢,指点年轻人两下还不在话下。

    可是战线时间一拉长,事态就有了些许微妙的转变了——他逐渐有些体力不支,脑子也有些顿住了。就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给蒙住了眼睛一样,好像再多思考半分都能要了他的命一般。以至于这盘棋在半个小时以后,慢慢就变了味了——伟峰的气势后来者居上,一子定江山,竟然杀了老爷子措手不及。

    眼见着颓势已经无可挽回,输棋也要成了定局,林廷宗就有些心里接受不了,开始有了胡搅蛮缠要个说法的意思。他可是画坛出了名的围棋圣手,怎么可能还有输棋的时候?更何况对面坐的还是上不了台面的孙女婿,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自己变成败兵之将。悔子、拍桌、耍无赖,但凡能用的招数他都使上来了。偏偏伟峰是个死脑筋又爱较真的主,一看老爷子这架势,直接上来就凌空活捉了对方的手腕,丝毫没有退让装糊涂的意思。

    “臭小子!你捉我手干嘛?我什么都没做呀!你是平白无故冤枉我动棋子嘛?”虽然被当场抓了个现行,爷爷嘴上还是得理不饶人地嚷嚷着,仿佛这会谁喊得响谁就有理了。

    “做了就是做了,有什么好多讲的嘛?下棋不语真君子,爷爷您这事做的不漂亮。”

    “你说的什么狗屁倒灶!老子说的就是对的!”

    “你放手!还让不让人下棋了?”

    “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