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子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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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人各有志

    彭师暠身材高大,颇有勇力,能使巨槊。早年曾在先楚王马希范手下任军职,其为人忠勇,屡立战功。楚军中很多将士均畏服其威名。后来彭士愁和马希范爆发了溪州之战,缔结了铜柱之约,彭师暠便回到父亲身边协助父亲治理土家内政,但他在南楚军中威名仍在,是以由他到武陵出面救人是最适合不过。

    来到武陵,彭师暠第一件事便是到路昌的茶庄拜见安嗣荣。自从当年溪州之战石山堡寨一役之后,彭师暠还是第一次见到安嗣荣,并且有机会当面向他谢恩。上一次安嗣荣离开的时候,恶战之后的彭师暠身负重伤,尚处于昏迷当中。

    这个土家汉子年近四十,皮肤黝黑,精装结实,环眼豹眉,头上裹着土家人特有的黑色头巾。他行事简洁直当,当面向安嗣荣表示,受父亲之命,周行逢之事自己必定办好,让安嗣荣等人只管等消息便好,言毕便起身告辞。路昌本来打算安顿他在茶庄食宿,他亦称不必。安嗣荣见他雷厉风行,说走就走,也不便挽留,只得起身相送。

    众人送至门口,安嗣荣目送彭师暠离开,不易察觉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在彭士愁的几个儿子当中,安嗣荣为最欣赏的便是他,此人忠勇干练,侠义而有担当。可惜由于颇有争议的血统,在彭士愁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继承自己偌大家业的人选。安嗣荣想过要结交他,甚至是为天义社招纳他,培养他,但是父亲的不待见和与生俱来的命运不公也让这个铮铮汉子性格中带有些偏激和执拗的痕迹,安嗣荣觉得此事还不宜操之过急。

    彭师暠果然不负所托,过了两日,武陵城内外开始有所异动。静江军驻地本来在桂州(桂林)一带,军使一职由刘言担任(实为虚职,统兵之权在王进逵等人手中)。马希萼两个月前开始谋划叛乱,随后便悄悄调动静江军至武陵城外驻扎,为袭击都城潭州作最后的准备。原定处斩周行逢的三天之前,静江军有土家兵士自发组成几批到武陵城内、节度府衙前为周行逢鸣冤。最初马希萼下令将鸣冤的土家兵抓捕起来,不想随后城外静江军的营地内开始鼓噪起来,连马希萼派去招抚的行军司马也扣押起来。并且联名上书,要求王进逵复职,参与对周行逢贪污案的调查。马希萼派在静江军中替代王进逵的监军也镇压不住,‘武陵十兄弟’中的潘叔嗣、张文表亦暗中放任土家兵士们闹事。马希萼一时间焦头烂额。

    以马希萼的狠辣性格,本欲调武平军本部精锐进行弹压。幕僚中有参军提醒他说,本案亦不过因粮草军饷之事而起,周行逢并无背主通敌的大罪,如今起兵大计将行,小不忍则乱大谋。土家人在南楚境内人数众多,莫说静江军中,便是武平军中亦有不少土家士卒。周行逢也算是个干练多谋的人才,既然他在土家人中颇有背景,何不顺水推舟,答应土家兵士们的请求,释放周行逢和被捕的土家士兵,安抚下此次事件。

    马希萼再是刚狠,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也觉大位未得之前,确实还须忍耐。当即如参军所言,下令将周行逢和收监的土家士兵释放,命王进逵复职,回静江军中安抚闹事的土家士卒,此案留待以后再查,这事便算不了了之了。

    周行逢大难不死,从王进逵口中得知此事乃是天义社动用了土家领袖彭公爵主的力量才救得自己脱困,自然是感激涕淋,数次央求路昌让自己上门当面拜谢安嗣荣。安嗣荣却坚持不见,只让路昌转告他,让他记得彭家的恩情便可。路昌虽然不明其意,但深知大东家凡事看得深远,非常人所及,也不敢多问。

    反倒是第二天彭师暠亲自上门来复命,告知此事已然办妥。安嗣荣有心留他用膳,还特意安排高怀德与他同席。高怀德与他均是武人,席间谈起用兵之法,骑军战术,步军战术,倒是谈得投契。其间高怀德还指点他用槊的技巧。

    酒过三巡,彭师暠起身要将那枚孔雀石银板指交还到安嗣荣手中。安嗣荣不欲收回,笑道:“当初令尊与安某算得上是生意上的伙伴,安某亦敬重令尊为土家族群抗争的精神,是以犯险运粮上石山堡寨,相助彭家。说来此事安某也算是为了自家的生意,有为自己打算的心思在其中,令尊把此事看得太重。纵是有些人情,此次令尊点头,彭兄亲自出面解救周行逢,也算是还了这份情。这枚扳指就请彭兄代为收回了。”

    熟料彭师暠固辞不受,只道:“家父一生行事刚断,送出去的东西绝无收回之理,他认安大东家这个朋友,便是永远把大东家当作朋友。师暠向来只是执行他决定的事,不问缘由。”

    安嗣荣见他说得果决,倒不好坚持,只得接过扳指,说道:“彭兄此次既然来到武陵,事情也办完了,若是奚州家里没事么急事,留着这里盘桓几日可好?”他话说到这里,路昌和高怀德也是出言极力挽留他。

    彭师暠却道:“家里能有什么事?便是有,自有家父和弟兄们。倒是这次来了武陵,才知马希广这楚王宝座坐得并不安稳。不瞒大东家,这次一到武陵,得知朝廷近况,师暠心里便有了打算,只待大东家这事办完,便准备到潭州长沙府投靠楚王。当今楚王与我有些交情,朝廷的事,我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帮他一把。”

    安嗣荣虽然知道他在南楚军中时,马希广与他素来交情不错,却不料他回溪州已久,竟忽然萌生回去效忠这懦弱楚王的打算,不由得大吃一惊。

    路昌亦惊诧道:“这马氏几兄弟,哪一个算得上是好鸟?彭兄为何要去蹚这趟浑水?”

    安嗣荣出言喝止道:“路昌,不得无礼。”

    彭师暠倒是不以为忤,解释道:“马氏近朝来虽有些奢靡腐败,当今楚王到算得上宽仁,又对我素来看重。我彭家地位虽高,版图亦广,终究是在大楚治下。如今我彭家安享太平,父亲身边也用不着我。师暠年富力强,还可以为国家做些事情,现下楚王正是用得着人的时候,师暠此去或可建些功业也未可知。”

    安嗣荣见他如此笃定,知道勉强不得,说道:“彭兄心意已定,安某不便置喙,只是彭兄此去潭州投奔马希广,便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可要先回奚州安顿一番?”

    彭师暠摆手道:“不必,好男儿四海为家,我修书信一封告知家父即可。今日叨扰大东家这顿酒,明日便启程去潭州。”安嗣荣见话已至此,再不多言,只让路昌和高怀德陪他多饮几杯。

    酒足饭饱,彭师暠便起身告辞离去。安嗣荣望着他的背影,叹道:“终究是父子隔阂,彭公爵主的识人之明,格局经验,都不曾倾囊相授啊!可惜了彭兄这般好品行好资质。”

    原来土家女子大胆开放,吴著冲将女儿许配给彭士愁之前,吴女曾有相好男子,私相授受,已近谈婚论嫁。等到彭士愁上门求亲,吴著冲欣赏彭士愁的聪明能干,做主将女儿许配给他。吴女虽不情愿,拗不过父命,无奈只得下嫁彭士愁,却在成婚七个月后生下长子彭师暠,外人对此议论颇多。

    婚后,吴女开始佩服丈夫的雄才大略,对彭士愁所说的要建立一个美好的新政充满了期待;对他要创办学堂,供土民读书学习的举措充满了热情。每当父亲和丈夫因政见而产生分歧,她总是尽力说服父亲拥护新政,归纳版图,以成就丈夫一统大溪州(以溪州为中心的五溪十八洞之地)的大业。夫妻二日逐渐琴瑟和谐,感情日笃。彭士愁疼爱妻子,至始至终不曾亲口问过彭师暠身世的疑点,将此事深藏在心中,却难以拔除。到后来做了土家蛮族领袖共主之后,妻子已经病逝,在他的内心中终究不愿考虑将彭师暠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而在年幼的儿子中挑选了能力不如彭师暠的彭师裕作为继承人。

    也正是由于有这层隔阂,父子间的沟通难免不畅。尽管彭师暠为溪州土著和彭家的事业出生入死,有担当有作为,却心知如论如何也得不到父亲完全的认可,是以马希广的‘仁爱’和对他的欣赏便成为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弄清这个根源,彭师暠执意要明珠暗投也就不难理解了。想到这里,安嗣荣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叹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