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柱香的时间。

    父亲才带着一个穿着月牙色布衣，白色布鞋，头戴蓝发簪的中年人从私塾里屋走出。

    其大约三十几许年纪，身高近八尺。右手攥袖，步履闲庭信步，不紧不慢。

    两鬓斑白，肌肤白里透红。

    面容清隽，眼神温润又坚定。

    使李叶看了后，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一个性格温和但心有所持之人。”

    在这位先生到空地上站定之时，父亲就拉着李叶从亭子走了出来。

    他回身对其笑着“陆院长，这个就是小儿了。想当初他的名字还是您帮着起的呢！”

    一阵春风呼啸而过，吹得竹林发出“咻咻咻”的声音。竹叶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有些都落在三人身上。

    陆明学衣袍翻飞，对肩上头上的竹叶却视若不见。只凝神打量着李叶。

    五岁不到的小童儿安然站立于空地上，神色沉稳，落落大方。头顶还用红布条扎着两个羊角辫。头发乌黑亮丽，全然绑好。

    但当风吹来时不甘寂寞的发丝还是在胡乱骚扰着拥有两团鼓鼓肉的面庞。顶上的角辫也不甘寂寞地跟着春风微微摇晃。

    皮肤更是白白嫩嫩，如玉石般在莹莹生辉。浑圆的大眼睛在看人时是一眨一眨地盯着人打量。

    眼神清澈澄明，映照万物。笑而露齿，阳光明媚。实为安静中又不失灵动。一副人见人爱，天地所钟的仙童模样。

    陆明学暗自心生好感。

    微微颔首，又想起昨天其父所说的早慧之事。于是招手让其过来，摸摸他的头感慨说到：“时间过得好快，你今年几岁了？”

    李叶童声稚语道:“回先生，我还有一个月就五岁了。”

    陆明学点点头，指着院子：“如果你在院子里读书时，外面突然有不认识的人叫你出去，还说给你买好吃的，你会怎么做?”

    李叶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当然是不理他。然后叫先生，说有人找你。”

    陆明学听了又问：“那如果我不在呢？”

    李叶用手指抵着嘴唇歪头想了一下，头上的羊角也随之摇曳：“那就对他说：‘请等一下，我去里面帮你叫先生来。’然后乘机跑到里面躲起来。”

    陆明学顿时眼睛一亮，喜笑颜开，不住地点头。果然是聪明早慧，这小家伙实在太机灵了。

    过了几息才收敛了表情，复又郑重问道：“那你来上私塾所为何事?”

    其实陆明学本没想问这么多。但他总感觉这个孩子好像和普通的小孩有哪里不太一样，所以不由自主的就问超纲了。

    好好好！而李叶也是打起精神，知道重头戏来了。于是握紧拳头，放到胸口大声说道：“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才怪咧。

    其实是眼神故作天真地盯着陆明学大声说道：“为了学习知识，掌握知识。明晓道理，辨别是非。这样才能在游历天下时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哼！爷发力了！五岁就能胡吹大气，我就不信有哪个能拒绝这样的天纵奇才！

    “这是你自己想到的?可有人教你这样说？”陆明学果然上当，在说话之时还忍不住斜眼看向在一旁神态紧张的李顺。同时心里暗暗思索：“也不太像啊。”

    陆明学并不认为李顺这个大老粗能教会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这样的对话。

    也不可能是其他人。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会这样问，更何况别人了。

    那这这即是说...

    “当然是我自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梦想着出去看看这个天地。但我问父亲时他老是不能回答我，总是说你多吃饭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为此我感到很困惑。如果我只是一味地增长岁数，而没有知识。不学习道理，明辩是非。以天地之大，我又能走得有多远呢。所以我要学习做人的道理。然后以理字为尺，丈量天下！”李叶睁着布灵布灵的大眼天真无邪地说着。

    陆明学听了收回抚摸着李叶脑袋的大手。

    他眼睛圆瞪，对李叶五岁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表示震惊。

    再看其父李顺在一旁摸着脑袋尴尬一脸问号笑着的样子，对此陆明学也只能是在心里暗想：“浅海里面终究是可以出蛟龙的。”

    复又想到：“一个不知世事，晦暗蒙昧的五岁小儿，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加冠青年都不一定能懂得道理出来呢？难道这世间果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又或许是轮回转世，天生宿慧?还是...”

    “希望不是最后一种吧，诶。”陆明学在心里叹气。

    即使还有忧虑，但陆明学多年未曾悸动过的心湖还是泛起轩然波浪。

    毕竟若为真，那这孩子的天资真是让人不得不生起爱才之心啊。

    于是满怀期待的问道：“李叶，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陆明学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这么紧张忐忑过了，尤其是面对的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这当真是不可思议。

    李叶稍感疑惑：“是的，先生。我就是来这里上学的呀！”

    陆明学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暗自调整好了心态。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再说也还不能确定是哪种情况，幸不幸的还两说呢。而且他二十多年的儒学修养也不是盖的。

    自嘲一笑，摇头说道：“不是当这个书院的学生，是当我的弟子。我想当你的老师，你需入我门下。做我的弟子。你可听懂了？”

    这下子李叶懂了。

    “果然爷的优秀如锥在囊中，遮掩不住了。老陆也挺有眼光的嘛，喔嚯嚯嚯！”

    李叶在脑海放肆仰天长笑。

    其实李叶之所以会与陆明学说出这一番话来是有原因的。

    就在刚才，李叶在看到陆明学时。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陆明学身上有一股神秘的气机，于是默念“通幽”一看。

    在眼前的画面一阵恍惚扭曲后，李叶居然看到了陆明学的周身有白气蒸腾，弥漫着整个屋子。

    这种气可不是那种烧水开了，或者冬天冷了呼气后形成的水蒸气。而是字面意义上的白色。

    那是恍若实物般的带有质感的白色气体，都趋向液化了。被陆明学吸气呼气时来回扯动，翻涌不止。再深看此气，只觉得其给人一种浩浩荡荡，冥冥广大，气冲霄汉的感觉。

    非要说给人是什么感觉的话，只能借得此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来形容了。

    再加上通过眼神对视和谈话后，陆明学此人给李叶的感觉就是人如此气。

    看似温和，实有傲骨，心有所持。

    毕竟李叶是有“萌头”的，好事坏事多少有点预感。

    而预感中没有坏的感觉，所以生出了豪赌一场的想法，方才会对陆明学说出了这番五岁小孩子不可能说的言语，人前显圣了。

    事实也是如此，局面正往他所想的方向走。

    “那我也需问先生几个问题，可以吗？”李叶低目垂帘，童声言语。

    “请说”陆明学感到有些好笑。

    怎么想收个弟子拜师，这弟子反而对老师挑剔起来了？

    但他儒家向来有“不耻下问”“吾日三省吾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说。

    所以他也不曾恼怒。

    只是很期待和好奇，这样“天生宿慧”的弟子又会问出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出来呢？

    “好。那我就直说了。先生可曾杀过无辜之人？或是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又是否欺压过平民百姓呢?”李叶说完抬起头盯着陆明学的眼睛。

    陆明学听了神色回忆，斟酌着回答：“我曾杀过人，但未杀过无辜之人。做过错事，但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至于欺压平民百姓，呵。”说到这陆明学自嘲一笑，神色暗淡。

    “我自己就是平民百姓，又怎么能，怎么敢，怎么会欺压百姓呢。夫子所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行之。’你老师我修行儒学二十余载，还没这么不堪。”

    当陆明学说完上一句话时神情萧瑟不堪，估计是想起什么从前往事。

    李叶心想“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呐！”

    但是他在回答了最后的问题后又好似坚定了什么信念，神色复又开朗起来。

    李叶还看到他的白气又有好多被吸入体内，颜色也更深了。

    李叶不由得都想假装倒吸凉气，念上一句“此人竟恐怖如斯！”了。

    恐怖天资啊老陆，无时无刻不在变强？差点都比得上我了，不愧是我的老师，我认可了！

    就是李叶怎么感觉这老师有点高傲啊。

    我都还妹同意呢，在考校你呢。怎么的，就能如此自信我会拜你为师呢？蹬鼻子上脸的做起老师我了？让我来挫挫你的傲气，哼！

    于是李叶又状似天真地问：“那先生，我拜了你为师以后还能拜其他人为师吗？”

    李叶犯贱后本以为要遭。

    但是没想到陆明学并不生气，反莞尔一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老师我也不是什么都懂，只要你不是学习坏的毛病，能拜师学习好的东西，我又怎么会阻止你呢？”

    “好诶！”李叶在心里比了个耶。这老陆好上道啊，称得上是通情达理了。

    还有这思想也是一等一的啊！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所学的知识融会贯通，融入现实生活的。

    估计因为如此，人们才觉得学儒的人都是书呆子的感觉。而陆明学却做到了不拘泥于书本，知行合一，真真不简单呐。

    “这样的人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方?难道是有不得已的隐衷吗?”

    “还是说是隐士高人。也对，看这个气的成色应该就是所谓的浩然正气了，看着就不简单呢！”

    其实李叶在刚才窥视到那白气时差点要被攻击了的亚子，是下意识地解除通幽状态才无事发生的。

    “喔！要是我拜师学习会不会教我修行此气？”

    “哇酷哇酷！”李叶做阿尼亚兴奋状。

    就是感觉这陆明学和李叶看到的不一样啊，这儒家不该是老顽固吗，怪哉！

    小说果然都是骗人的，刻板印象害死人呐。差点误我！

    于是他在思索良久后终于问出了他一直以来最想要知道的消息：“这个天地间真的有妖魔鬼怪吗？如果有，那这世间是否有对抗它们的力量呢？”

    李叶凝神屏息，如待仲裁。

    陆明学瞳孔微缩，定神细看了李叶良久。又暗暗瞥了李顺一眼，选择了避而不答：“这等你以后自己去探索了。”

    即使如此李叶也已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了。

    当即便点头表示：“这样的话，我愿意拜您为师。”

    说着李叶就要跪下磕头，但被陆明学笑意盈盈的伸手拦住了。

    “诶！好徒儿不要慌，今天是来不及了。这样吧，明天早上巳时来这里，你再向我行拜师礼。”

    “对了，还有这束脩也明天再送来，别忘记了。”

    陆明学说完便一甩袖转身快步回转屋子，只留下李顺抱着束脩和李叶相顾傻眼。

    看着陆明学背影的李叶则是眯眼摸着下巴，他怎么感觉便宜老师的步子有些快啊。

    “老陆是不是在偷着乐啊？害羞了吧！不想让我和老爹看到咧到耳根的笑容？闷烧鬼一个，啧啧。”李叶在脑子里大逆不道的腹诽。

    而李顺这时也算是反应过来了。儿子这是要拜陆院长为师了！

    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来居然不是单纯的交钱上学，更不是一般的教师来教导儿子学业。而是东篱镇赫赫有名的陆院长要收自己儿子为徒！他做梦都不敢想。

    李顺为此全身激动到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家三代务农，难道今次也要出文化人了？小叶子真争气！

    想到这他丢下束脩，转身抱紧李叶。

    把他举得高过头顶后大声高兴地说道：“叶子，你太棒了！看来你是要为咱老李家争光了呀！”

    “幸好带你来找陆院长了，不然就要错过了。”

    至于说李顺他为什么会来找陆明学呢？这也是有缘由在的：

    当年，李顺运气好。在陆明学刚来东篱镇时帮了他一个小忙，故有着一份交情在。后面还托陆明学为李叶起名来着。

    但自从这件事过去后，两人其实也已经多年未有交集了，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呐！

    直到李顺听了医师的话，来到镇上问师父哪里有读书的地方，要带小叶子上私塾。

    他从师父林大有的口中知晓了陆明学是明学书院的院长，于是鼓足勇气，找到陆明学想托托交情。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儿子会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毕竟从之前的对话来看。是陆院长很看重儿子，强烈希望儿子拜师。

    “那儿子在陆院长门下学习，以后考个秀才岂不是也有希望？”

    毕竟在李顺的印象里，秀才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了。

    像县令黄长德，东家张元荣便是秀才来着。而陆院长是这两人都要巴结之人想必是更甚其上了。

    想到这李顺恨不得马上赶回家与妻子分享这个令人高兴的消息。

    “哦，对了，叶子要住在师父家，那就先把这个消息说给师父听，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李顺在心里暗想。

    而李叶看着父亲激动地手舞足蹈的样子暗暗感动。

    他并不觉得父亲这种没有见识的样子很丢人。

    反而鼻子酸酸的，好似有什么被风沙迷了的东西要从眼睛掉出来了。他只好仰着头，努力不让它滚落下来。

    因为这样的场景让他又回想起了前世的父母。

    在上辈子当他小有收获时，父母也是这样的表情。明明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在父母眼里孩子只要是上进都能值得他们为此高兴。

    只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孩子努力得来的成绩，值得表扬。

    想到这李叶的心变得更加的柔软了，他轻声对父亲说到：“爹，你可小点声儿，别人还在上课呢。我们赶紧走吧，明儿一早我好来老师这报道。”

    李顺这时才发现自己得意忘形了，连忙压低了声音双手合十朝着明学书屋接连说了几声对不住。

    然后拉着李叶，捡起地上的束脩快步去往了外城南方向的林大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