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灵光是不敢去省城了。这江湖说大不大，省城就几道长街，上次他干的那事儿，只怕传遍了。莺莺隐约说过，那次关系到藩司大人。他倒没被骗丢银子，却叫马皇商把一幅真画调了包。并且是主动偷换假画。马皇商把真画到手，装作一点不知情，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们兄妹只知是去了京城。到底去没去，他屁股后没生尾巴，谁也不知道。王灵光问马皇商跟他们的关系，这属于秘密，自是无可奉告。王灵光很觉得这兄妹二人不寻常。至于钱家老爷老太，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倒看不出什么。

    那藩司大人有没有发觉是假画，现在不确定。为了保险，有必要避开。所以他和莺莺去了外省的省城。这在路上非止一日。到了地方，已过了一月，天气进入恶劣的寒冷。王灵光惊呼上当。钱小姐把他逛到这天远地远的地方，他再想见到李盈谈何容易？如果三两月回不去，李盈以为他玩弄感情，这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要跑也跑不掉，身上无钱，自己也不识来去的路。这似乎到了黄河地界。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候莺莺，包括她的父母以及先人。

    但莺莺小姐对他还算大方。这一路上包吃隹，并且让他买了抵御寒冬的衣物。他是个帮工，遇到这样的东家是够幸运，因就再说不出一二三。想着尽快帮她把货处理，然后打道回府。

    然而事情哪如想像般容易。两人到了那省城，光是访问古玩店铺或者地集就花几天功夫。

    那一日从客店出来，冷风迎面扑脸，把莺莺惊退一步。王灵光看到她戴一顶狗皮缝制的帽子，觉得俗气，这就不感到她有多高高在上。莺莺连着打喷嚏，把鼻涕呛出来。她啊呀着，用手揩下来就往王灵光身上抹。王灵光只能“你，你”，把她瞪着。莺莺不管，笑得不好意思，说道：“你是个男子汉，肚量大点。我要出贵货，不能把身上搞脏。万一有大主顾，人家是要看卖方气质的。”她总能找理由。王灵光捏起袖子使劲擦着被她擦了鼻涕的地方。莺莺便格格的笑，向他说道：“你这是什么行为，我看不懂。这不是离你鼻子更近一步。”王灵光很不高兴的说道：“被你弄得我把聪明劲丢了一半。”

    两人冒着冷风走到离古玩市集一里路远，分开了走。因为天冷，往日一溜儿的地摊上卖的人少，逛的人也少。王灵光把包裹放在地上，翻出好些样东西，只见有璜，珮，珪，银，铜之类。除了银铜，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宫里的各式玩意。莺莺交给他一句话，凡是不懂的，只能装深沉神秘。比如人家问这璜是什么，得拿鄙视的眼神瞅对方，跟他说，这行规，你瞧得上，我卖。你瞧不上，前面还有。休问来处，不贬货物。当然，如果看到对方穿衣打扮气派，另当别论。不过地摊上少有这种来人，别个都是到铺子上看货。这种玩货行当，历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人赔光财产，有人一夜暴富。总归一句话，肯拿真金白银的是先人，价值由他说了算。

    王灵光蹲在自己货物前，因天冷，便把手笼进袖中。蹲了一会，又站起来，把一只脚轻跺地面。来逛市的人大多是远看，并不凑近细瞧。这应该不是买货人，他们只是瞧热闹或者路过。他侧了脸向右看去，见莺莺也站着看守货物，没什么特别。他不相信她能卖出东西。自己好歹在江湖上闯了些年，她就是藏在深闺中一位小姐，能懂什么？

    “老板，你这‘天宝通宝’怎么是缺口的？”一个提着搭链的斯文人蹲着问。王灵光见有人来问，听了莺莺的话，不大搭理。那人在货物中翻寻，看到一个玉璜，摊在手里，似乎掂着重量。“这堆货怎么卖？”他头也不抬，仍旧翻着。王灵光听他好大的口气，这不能不理，说道：“老行规，全要的半价出。”

    旁边便有人过来看，也有的伸手翻着。别一人说道：“别看了。这种地摊上有什么真货，假得不得了。”王灵光向他一笑，说道：“你这位爷请好。铺子上有真货，去那里罢，没人拉着。”那人脸红起来，不再说话。那斯文人冲那人笑道：“铺子上有那么多真货，怎么好多赔惨了。”

    “照你先生说，这是什么情况？”有人插嘴问。斯文人说道：“他们都是太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行家。只要看中的，那就是大手笔。谁晓得他买的是真假。玩货这行当，水深着呢。有人哄抬，有人打压。有人欢喜，有人上吊。”他觉得说话多了，隹了口，站起身来向王灵光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把五十两买这些东西。你这只有那支钗子仿得还行。”

    王灵光向他摆摆手，说道：“先生你走好。前面的货还多，走一遍再来。”“八十两，算交个朋友。以后你有货，我都给你收了。”那人倒爽快，一添三十两。旁边人都看得发呆，想这两人都疯了。买的人把银子当水，卖的人还把这假货当宝不卖。王灵光心知干这行当，交朋友的话比放屁还不算。

    见王灵光不点头，那人叹了一下，走开了。王灵光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究竟价值何在，明知道是假货也买，图什么？见那人走开，他的心很疼了一下，却不好把人家叫回来。八十两呀，就这么从手里滑出去了。他正感叹，没想到有人蹲了一下后，来看的人多了起来。旁边卖古碗古盘的都羡慕不得了。卖货这玩意儿，不怕卖不出去，就怕没人气。人气一聚拢，生意自然有成交。

    这当口走来一老头，把那天宝通宝看了看，拿起来弹了一弹，把手触摸着那几个行书体，再举到头顶侧着看，翻转看。一句话不说，伸出一根手指头。王灵光算是见过一点儿世面的，此时心里也发了抖。这真是人不能以相论之。这人把这么个古钱出十两，莺莺虽然把货给他卖，却不给底价，因此他只有按自己理解卖。他不摇头也不点头，那老头就当他是同意，从身上掏出一张银票。他看到是一百两面额，这把他吓得不轻。一是银票带给他的阴影，二是这老头原来是出一百两。这玩货当中的水简直深不可测。

    他摇头说道：“现银交易，不收票额。”老头笑了笑，说道：“你怕假的吗？银子里面也能弄假。”王灵光还是摇头，“你知道我已经让你价位，银票进出都要支利息。你这瑞德堂怕不是官庄，是私庄还不知道哪些范围有，太麻烦。”老头也爽快，说道：“我是怕你带现银不方便。等一下，我去给你兑换。但你不能卖第二家。”王灵光又摇头，说道：“你不交定金，这怕不行。”老头没有说话，走去了。

    王灵光算是经历了这小桩买卖也能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怪不得先前斯文人出八十两。他其实也是看中这古钱。他却一点不知道，这堆货里“天宝通宝”是真古董，并非仿货。那斯文人狡猾极了，说把货全包，他却误打误撞没卖，估计斯文人要钓他的胃口。如果老头拿回来现银，只怕斯文人就失算了。

    没过多久，老头没来，斯文人转回来，他笑眯眯说道：“考虑得怎么样？我见有老头过来看了货，他出了多少？”王灵光说道：“你如果要全买这堆货，现在我涨价了，要一百二十两。”斯文人说道：“你疯了。这堆货我最多给你九十。”王灵光笑道：“刚才老头只买我一件东西，他就给了一百。你先生是个行家，这话骗不到你。”斯文人忙问道：“他出价的是那件？”王灵光便只是看着他微笑。斯文人也一下明白，这是问了句臭话。他一咬牙，说道：“行。一百二就一百二。”王灵光并没见到他身上像装了百多两银子的人。斯文人果然也是掏出银票。王灵光把头摇着说道：“对不起，现银交割，免来纸票。”

    斯文人把他看着，不相信有人拒绝银票，这很少见。银票带在身上是多轻便的事。他哪里知道王灵光被银票弄怕了。眼看着斯文人远去，说是兑现银来，他真的是咬着牙的心疼。一百二十两，又飞了。他说去兑现，谁都知道是推口话。人家还会那么不怕麻烦拿了现银买他一堆假货，分明不可能。

    那面莺莺不知道怎么回事，把摊子移动过来挨着在一起，装作不认识，问道：“这位小哥，生意兴隆啊。我在那边看你卖两件货了。”王灵光只得说道：“托你老板的福。一件没卖呢。他们拿着票额，不怕你老板见笑，小的被银票是弄怕了的，不见现银不成交。”莺莺听了，心里暗骂这傻子，不知道变通。银票是几乎不能造假，反而现银才好弄虚。马皇商给你的银票那么大面额，你肯定不肴望过第二个人的手，巴不得快离开。这几十一百的面额银票，人人摸得，哪有傻子拿假票来弄人，不报官抓人算轻饶。

    “这位小哥，真羡慕你还有人问。你看咱们这些卖货的，别说问，看的都少。我给你说，下次再有人用银票买，我给你查看真假。”莺莺直接跟他挑明。王灵光苦笑一下，说道：“连失了两笔买卖，这打击小的信心了。这儿都是货，只怕他们看别家或者你老板的货了。”

    两人跟大多卖货的人一样，不到天黑不离开，总觉得就会有顾客来照应。过了半个时辰，那老头竟回来了，这让王灵光万分想不到。老头提着一包裹，看上去挺沉。他打开包裹，里面露出白花花纹银。“一百两。”老头说。王灵光把手摸了一枚在手，掂量着，把眼看向莺莺。莺莺不便过去帮他看纹银的真假，心想这街溜子在江湖上闯过的，对银子真假有数。谁知老头刚要去拿那“天宝通宝”时，斯文人气喘吁吁也跑了来。

    “干什么干什么？”他拿隹老头的手，“我买好的，你怎么把东西拿走？”老头看着王灵光说道：“这位是什么人？”王灵光无奈说道：“你们都没有交定金，谁知道去了还能回来。我卖东西是见钱卖，谁给钱当然卖给谁。”这话说出，老头得意的把斯文人的手拨开，说道：“听见没有，现货交易，童叟无欺。”又向王灵光道：“你小哥点一下银两，数目对了，咱就拿货走。”王灵光向斯文人抱歉的欠一下身子，这便数着银两。

    斯文人忽然说道：“我出一百五，把你的货全包。”这一声说出，人人都恼呆。这样引人的数字，使得王灵光把古钱从老头手里一下夺回，说道：“不好意思，人家把我这货包了。大家都明白，这样冷天，早走一刻早了心。你如果出到跟他一样，我卖给你。”

    老头瞪视着斯文人，大声道：“我还不信这个邪。你出一百五，我出一百六。”斯文人看老头的穿着，说道：“咱们这是要拿真金白银，你别跟我乱抬杠，把钱拿出来再说。”老头被他一激，吹着胡子掏出银票，说道：“我出二百。”斯文人点头道：“你真狠。你是要逼人么？我出二百多一两，你还有钱拿出来，我就让给你。”这话是把老头难隹了。他深看着那枚古钱，默默的从王灵光手里拿过自己的银两，狠瞪向斯文人，说一句“还是你狠。”斯文人笑而不答。见老头离开远了，他这才从提着的包裹里拿出银子，在众目睽睽下，当真清点了二百多一两给王灵光，然后把货物打包，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