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佛
腊月中旬,李德裕和裴诏带着两三个随行乘车马驶出蓝田,继续北上,离长安越来越近。
早些时候,路上的气候还是很稳定舒适,但这几日天气渐变,到得下午时分,天际乌云密布,雪花纷纷扬扬而落。
裴诏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接雪,感受凉意在掌中释放,不免感慨道:
“幸好幸好!这场雪要是早下几日,我们就要困在路上了。”
李德裕波澜不惊,只顾端坐在车厢里翻书,对重返长安这座文采风流、繁华鼎盛、留下无数令人心驰神往传说的顶级大都市并没有感觉到太激动。
裴诏虚眯起眼睛,指着远处的淡淡黑影,大声呐喊:
“是灞桥,李公,我们到灞桥了!”
灞桥是东、南两方出入长安的必经之路,亲友送别,每每折柳相赠。
到了春季,柳絮漫卷,有如风雪,人称灞桥风雪,是长安城有名的胜景。
李德裕放下书卷,卷起对着自己的大腿轻轻敲击,打着节拍,随即吟诵起诗仙李太白的《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声音雄浑,但又有凄凉之态,直听得裴诏鼻头一酸,流下泪来。
李德裕余光一瞥,深知他怕是想家了。
裴诏的祖父裴度乃是绝世全才,文武兼备,不仅数度出镇拜相,还督统诸将平定淮西之乱,以功封晋国公。
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推崇备至,多次在自己被歹人攻讦诽谤时,挺身而出,替自己辩解。
如今裴晋公很少理国事,只把小孙儿交给自己好生调教。
裴诏性格纯善、思维敏捷,这几年因为自己的宦海沉浮,跟着从长安到浙西,从山南到袁州,一路上得到了足够的历练,这块璞玉终于要发光发润了,未来也必定是封侯拜相之才。
李德裕欣慰的笑了,也不枉其父对自己的恩情,他对裴诏说:
“念家了?那等回长安允许你休沐几日。”
“祖父见朝廷纲纪败坏,已不再把仕途的进退放在心上,数月前便自请留守东都洛阳,在集贤里建立府宅,与白乐天和刘梦得这二位诗豪终日酣畅宴饮。”
“他倒是快活的很。”
裴诏摇了摇头:“祖父只是痛惜国事,又无可奈何,以此来麻醉自己罢了。这次李公出山,有望整顿朝纲,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相信家父也能了却残愿了。”
李德裕并未作答,二人沉默一会儿后,到了灞桥便下车步行。
只见远处一座青石长桥横跨灞水之上,桥头立着一对汉白玉的华表,高及两丈,柱上雕刻着蟠龙,柱顶承盘上蹲着一对望天犼,兽目上点着金漆,居高临下,睥睨四方。
桥沿上挑起一长排青石龙首,如同无数巨龙从桥上探出身来,争相往河中吸水。岸上遍植垂柳,只是隆冬季节,柳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随风飘舞。
桥头华表下聚集了不少人,有送别的,也有迎客的,别者感伤,迎者欣然,或泪或笑,上演出人世间一幕幕悲欢离合。
李德裕和裴诏正漫步其中,忽有一文士快步而来,看清相貌后便鞠躬行礼。
“来人可是新晋的工部尚书李德裕李相公?”
李德裕此前一度入朝为相,但因党争倾轧,才被排挤出京,不少尊敬他的官员仍称呼其为“相公”。
“正是。”
裴诏有些惊讶,李公一向和朝内的李训、郑注、王璠等人交恶,此三人两位是宰相,一位是京兆尹,郑注更是前段时间带着两千凤翔兵进京朝拜,轰动一时。
长安城内的大小官员只会对李公避之不及,怎么还有来灞桥主动迎接的。
李德裕一点都不惊讶有人在灞桥等候自己,似乎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内。
那文士再次行礼。
“在下乃是翰林学士崔慎,与李公有过一面之缘,心中实在倾慕敬佩,特来此请李公至附近茶楼小聚。”
裴诏刚要以路途疲惫、精力不济为由拒绝,却不想李德裕都没吩咐侍从一声,径直跟着崔慎来到灞桥附近的一座茶楼。
三人登上茶楼的二层,进入一个雅间,里面竟还有两人,一坐一立。
端坐着的那位青年仪表堂堂,正小口啜着茶水,举手投足间的那股贵气非一日可成;一边站立的那位面白无须,身子微微躬着,面相倒有些阴冷狠辣。
这二人多半是对主仆,那青年不知是哪位府上的贵公子。
李德裕看见屋中那人,丝毫没有犹豫,便要跪拜行礼,李昂赶紧站起托着他的手臂,饶有兴趣的问道。
“李公一点都不惊诧呀,早就料到我会来?”
“臣见到崔翰林时便已明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臣作为工部侍郎,圣上自然得早些催我把屋子建好。”
纵然裴诏再迟钝,听到这话也该知道面前的就是当今圣上,慌忙撩起衣袍跪倒在地。
“此人是李公家眷?”
李德裕笑了下。
“我也想他是犬子,奈何微臣没有裴相公的好运。”
“裴晋公的孙子啊。”李昂心中感慨这老头不愧是官场常青树,眼光毒辣,押宝很准。
人虽然退休躲回洛阳享福去了,但给自己孙子的路铺好了,早就看出李德裕有王相之才,迟早会大权在握,裴诏跟着他最差最差也能做到一省的侍郎。
“裴公可好?”
裴诏叩首回答道:“多谢圣上关心,祖父终日醉心诗酒,潇洒快活。”
李昂示意他别跪了站起来,连着崔慎,四人在桌边落座。
裴诏很紧张,不知所措,只有一小块屁股挨着凳子。
一边侍立的郄志荣躬身给几人倒茶,而后对李昂诸人行礼,悄无声息的退出门外。
李昂喝茶的功夫,听到一楼茶馆里键政的百姓正在大肆聊着郑注带兵回京的事。
一个说节度使竟然如此嚣张,一个说当今圣上太过软弱,带兵回京朝拜放在何时都会被认为是谋反,这是杀头的罪,居然轻飘飘放过了。
这个说你有所不知,如今圣上手中无权,只能任人宰割。
那个回忆太宗贞观往事,说到兴头,放声大哭,场面混乱。
“李公如何看待郑相公带着凤翔兵进京的事。”
李德裕放下手中茶杯。
“郑注为人工于心计、巧舌如簧,却色厉内荏,带兵入京不过是为了震慑住李训,此事无甚重要,由他二人斗去。”
“哦?”李昂眉毛一挑,“那河南旱灾,粮食减产。长安城内粮食短缺,就快要一日一价了,此事重要否?”
李德裕摇了摇头。
“此事易尔,圣上迁都洛阳,也做那‘逐食天子’便可。”
崔慎面色一变,裴诏更是脸都吓白了,李公竟然这么出言讽刺圣上,看来对之前自己被罢黜出京的事仍耿耿于怀啊。
李昂并未生气,继续追问道:
“江淮黄河决堤,漕运受阻,粮食、绢丝、税收均运不过来,此事重要否?”
李德裕成竹在胸,几乎是秒答:
“此事更易!只需臣上书请求圣上放弃江淮地区,任由黄河泛滥,把重心放在西边。自有人会跳出来揽责。”
“你是说牛僧孺?”李昂若有所思。
“牛僧孺此人与我争斗几十年,凡我所欲,他必厌恶,不然也不至于犯下放降将回去的错误,被圣上厌恶,放任在外。但此人为官正直,清正廉洁,办事仔细,任劳任怨,最适合去治理江淮水灾,也必定会治好。”
李德裕你还真会拿捏人啊,让自己对手敌人去最辛苦的地方,这何尝不是一种报仇呢。
“朝堂党争重要?”
“藩镇做大重要?”
“外敌入侵重要?”
李昂一连三问,均被李德裕摇头否认,顿时有点泄气。
“那李公说说,方今天下,何事才最为关键。”
李德裕沉默着,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
一个“钱”
一个“权”
一个“兵”
李昂微微眯起眼睛,用手指着“钱”字。
“此事还请李公赐教。”
李德裕喝了口茶润润喉,而后继续讲道:
“关于此事,微臣有上中下三策。”
“哦?”李昂精神一震,还是你小子有主意啊,不愧被梁启超认定为古代六大名臣之一,自己这趟真没白来。
“愿闻其详。”
“下策是设置许多闲散虚职,允许买卖捐赠,对富商征收更高的财产税,必要时可直接查抄,再清查部分藩镇的税收数据进行补收。”
李昂撅着嘴,轻微摇摇头,非山穷水尽不能采纳这办法,完全是涸泽而渔。卖官这口子开了就会坏了官僚系统,刹不住车,人习惯挣快钱就回不了头了。至于查抄富商,这是对商业自由的巨大打击,饮鸩止渴罢了,藩镇更是轻易碰不得,免得其余产生兔死狐悲之情,联合起来造反。
你李德裕不怕做那被腰斩的晁错,朕还怕做那汉武帝呢。
“中策是设置盐铁、度支、户部三司都制置使,各地也建立流转系统,加强对盐、铁的专营,对茶叶的运输和销售征收高额税。”
李昂不置可否,此法唐末朱温就用过,效果不错,但需要前期投资,见效时间也久。
“上策是改变布局,进一步解放坊市制度,赋予商业更好的自由和规范。允许土地自由买卖,朝廷只做监督者,开垦荒地,积极打通丝绸之路,并在南边设立通商口岸进行海上贸易。”
李昂叹了口气:“李公这中策和上策均对国有利,奈何时间太久才能出成效,而如今户部空虚的事已迫在眉睫,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而如果用这下策快速敛财,只怕朝局动荡,天下不宁。”
“李公可还有良策?”
李德裕看了李昂一眼。
“微臣相信圣上已有主张,不如你我二人将各自的办法都写在这桌上。”
李昂来了兴致,也跟着用手指沾上茶水,左手挡在前面,右手快速写了个字。
李德裕亦是如此。
两人齐齐移开遮挡住的手,看见答案一样,相视一笑。
“李公实乃旷世奇才。”
“圣上也是英明神武。”
二人齐齐拍着对方的彩虹屁。
裴诏太好奇了,偷偷侧过身子,用眼角余光去瞥二人写在桌上的字。
此时茶水有些淡了,他看了很久才依稀辨认出来是哪个字:
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