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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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游

    萧钧时常后悔,他有时会想,也许那一天他应该杀了另外一个自己。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站在水边,水中另外一个自己神色冷漠,看着那张冷漠的脸,他知道很多事已经无法挽回,但他终究没有拿起自己手中的剑。

    以后,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后悔,然后,头疼!

    是的,萧钧的头很疼,他做了很多个梦,上面的梦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所有的梦都不一样,一样的是头都很疼。

    比如现在,他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在被一把铁锯来回切割,他抵受不住,想要大喊大叫,但嘴巴好像被缝上了,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想要挣扎,但身子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动弹不得。

    疼痛锥心刺骨,时重时轻,随着疼痛,他一颗心像潮水一样,起起落落。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大消,萧钧还没回过神来,浑身又像被火烧一样,那火是黑色的,好似能烧尽万物,将天地都化为灰烬。

    与这黑火灼烧之痛相比,锯割之痛不值一提。

    大火也许是烧了一个时辰,也许是烧了一天,萧钧不记得了,他昏过去了,等稍稍有些知觉的时候,他有些冷,就像赤身裸体躺在冰天雪地里一样,禁不住打个寒颤,睁开了眼。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萧钧呻吟一声,晃了晃脑袋,仍觉头有些疼,呆了片刻,头疼渐消,他发现自己嘴里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身上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压着,想要翻身坐起,但手脚僵硬,不能动弹。

    “这是哪里?莫非是阴曹地府?”

    萧钧心神恍惚,眼前光怪陆离,惨叫不绝,不时有人影闪过,缓缓闭上眼,过了片刻重又睁开,这时记起自己原是逍遥洲蜉蝣山照夜村人氏,深山老林,荒野孤村。他本在家中树下乘凉小憩,突闻四下惨叫声响起,刚刚睁开双眼,一道淡淡影子映入眼帘,腹心一疼,就昏死过去了。

    萧钧叹了口气,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忽然皱了皱眉,轻嗅两下,嗅到一股腐臭味,又夹杂着些许鱼腥味,令人作呕。

    阴冷、腐臭、黑暗、无声,萧钧觉着自己应该是死了,这里是阴曹地府。

    过了一会儿,萧钧的手脚不再那么僵硬,伸手想把嘴里塞的东西取下,伸了伸胳膊,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接着响起“咚”的一声,格外清晰。

    “这是怎么回事?”

    萧钧暗暗纳闷,他又想推开压在身上的东西,伸手却摸到温热柔软,就像是棉花。

    萧钧僵住了,呆了片刻,手缓缓下移,四下摩挲,摸到一片滑腻,犹如温玉。他明白了,身上压着的是一个女人。

    “这……这是个女鬼?不过女鬼身上不都是冰凉冰凉的吗?”

    萧钧喉头动了一下,有些紧张,连取下口中之物都忘了,手掌轻轻滑落,不经意间又触到一片滑腻,好像是胳膊,登时脸上发烫,喘息声也粗重了些。他年方十五,正是血气旺盛之时,又未经人事,此刻肌肤相接,耳鬓厮磨,就算身上压着个女鬼,一颗心也怦怦乱跳。

    过了好一会儿,他心情平复下来,暗暗嘀咕:“也许身上是个女妖怪。”嗅到身上女妖怪散发出淡淡酒气,心中奇怪:“爱喝酒的女妖怪?”

    忽然,四周晃了一下,然后隐隐约约听见水浪声,萧钧的心顿时沉了一下,闭上了眼。

    黄泉路,奈何桥,萧钧认为这里是奈河。

    阴间到了。

    这时,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陈三哥,兄弟……嘿嘿……弄来两坛酒,请你尝一尝。”

    “钩子,你又偷酒。”

    “三哥,我这是野货孝敬的,不是偷的。”

    “好酒,好酒……啧……好酒,钩子,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有好东西都忘不了哥哥。”

    “三哥哪里的话,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呃……对了,三哥,咱们这趟蜉蝣山的差使办的不错,回去蔡神仙应该重重有赏吧。”

    脚步声、说话声、喝酒声,不停传来,萧钧忍不住睁开了眼。

    “蜉蝣山?蔡神仙?阴间也办差?勾魂来了?”

    ”钩子,这你可说错了,最近幽冥之气势头太猛,吞没了不少地方,现在那些小门小宗的都改修邪法了,炼尸的炼尸,驱鬼的驱鬼,不光货送不过来,连棺材都不够用的了。如今朝天宗仇宗主要的货还没着落呢,要不是因为这个,许老大能带咱们冒险跑到那鸟不拉屎的照夜村去?我看呐,送完这船货,咱们回去不挨骂就不错了。”

    “棺材?船?送货?”萧钧心里念叨几遍,渐渐明白,看来自己是在棺材里,四下摩挲片刻,心中更是确定。

    “这倒也是,谁知道那幽冥之气又抽什么风,三哥,别急,按往常,过几个月,这股邪气就又退回莫愁海去了,到时就能清闲些了。”

    陈三哥嗯了一声。外间传来喝酒声。

    过了片刻,钩子嘻嘻笑道:“陈三哥,你看,现在许老大带着弟兄们又下船去找货去了,此刻……嘿嘿,咱们不如趁机把那小妞儿弄出来快活快活。啧啧,三哥,你瞧她那身段儿,那脸蛋,真是千里挑一,极品呐,三哥,不瞒你说,自从把她从那叫什么狗屁的照夜村抓来,小弟真是一天都没睡好过,夜夜梦到她。”

    听到这儿,萧钧已经知道自己还活着,握紧双拳,心中暗骂:“这两个畜生,他们从村子里抓了那个姐姐来?莫非……莫非是谷兰姐姐?要说长的好看,整个村子里可就数谷兰姐姐了。”想起自己方才四处乱摸,好似摸到身上女人要害,登时脸如火烧,忐忑不已。

    “我说呢,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找我来这棺材堆里喝酒,原来是打的这主意。”陈三哥嗤地冷笑一声,低声喝道:“钩子,上次你闯祸把蔡神仙要炼的阴尸给弄丢了,险些让许老大发现,我已经帮你瞒下了,现在许老大千叮咛万嘱咐,说这妞儿是献给蔡神仙的,让咱们一定看好了,你还敢乱来,而且,姓钱的还在船上,要是让他听见,你还要不要命了?你想害死我?”

    “我才不信,我看许老大分明是想据为己有,不然偷偷摸摸把美人藏在棺材里做什么?”

    “钩子,这倒不怪他,我听许老大意思,今天晚上会有人来接收货物,那也是个好色之徒,倘若在外面看到那妞儿,必定不放过,藏在这里还安全些,再说那妞儿太扎眼,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钩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陈三哥呵呵笑道:“钩子兄弟,别生气,放心,等这趟差事办完,回到玉衡山,我一定亏待不了你,要酒有酒,要妞有妞。”

    “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找来的妞儿胡子比我都多,还硬,就像钢针一样,你还好意思说是美人,哼!”

    “上次是误会……”

    “误会?哼!”

    “钩子兄弟,其实我也想让你快活快活,不过许老大下了命令,还说这是蔡神仙亲自嘱咐的,让咱们一定要清心寡欲,静心修道。”

    “修道!修道!那姓蔡的王八蛋天天左搂右抱,花天酒地,老子却连口咸汤都喝不上,他还有脸让我们修道!三哥,你说这还有天理吗?哼,你看他那走十步晃三晃的模样,还说什么要练成什么举世无双的阴尸大阵,我呸,炼他妈的头,还有那姓许的,妞儿不让碰,酒也锁起来,哼!一丘之貉!老子早晚有一天杀了他们。”

    “你疯了,让外面姓钱的听见,你还有命?他可是蔡神仙的人。”

    三哥,你放心,今儿是中秋,他在外面看那些野货取乐呢,哪有空会来管咱们。”

    陈三哥埋怨了几声,咕咚咕咚喝起酒来。

    萧钧虽生在荒村,但机缘巧合跟着一位高人修行了几年,所以对阴尸、神仙之类,并不陌生,不过阴尸毕竟是邪祟之物,他听到二人不时提起,心生厌恶,知道二人不是善类。

    一阵腐臭阴冷之气传来,萧钧想起方才陈三哥提到“棺材堆”三个字,心中一凛,有些恍惚,脑海中蓦地一道亮光闪过,险些叫出声来,霎时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莫非他们要把我送到什么玉衡山炼成阴尸?”

    “四周棺材里装的难道是……是我照夜村的父老乡亲,还有……爹!”

    “杀了他们!他们不是好人!”

    “自己为何要……杀他们。”

    自己脑中突然生出杀人的念头,萧钧有些吃惊,他自问自答,像是有些犹豫,手却摸上了女人的头发,哪里有一个铁簪子。

    萧钧以前杀过老虎、豹子,这次要杀的是人。

    陈三哥说道:“钩子,那小子和那妞儿都看好了,千万不要动,这事可是许老大亲自交代的,他可说了,那小子说不定能炼成什么铁尸血尸的,比那妞儿都要紧。”

    “知道了。”钩子随口应了一声,喝了几口酒,哼道:“还别说,真是奇了,那小子都死了一个月了,如今天儿这么热,其他尸体有冰块盖着都发臭了,他那尸体却一点事都没有,老子埋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可从没见过这样的,莫非他真能炼成尸仙尸王?”

    “自己学的那些吐纳强身之法果然管用,记得自己当时稍稍闪了闪,看来躲过了要害,只是……昏迷了一个月是不是也太长了些。”萧钧暗暗纳闷。

    陈三哥嘟囔了几声,含混不清,听声音有些醉态。

    过了一会儿,钩子声音又起:“不过,我还真有些羡慕这小子,我也想让那美人压一压,不要说一晚,就是一个时辰也行啊”

    “想得美!”

    “哼,三哥,不是我说,你把那美人放在那小子身上我可有些生气,哼,他玷污了我钩子的心上人,我绝饶不了他,你看着,等过了今晚,我一定要在脸上撒泡尿,再阉了他,反正他嘴里塞了老子的臭袜子,也不怕他去阴间告状。”

    “臭袜子?”

    萧钧霎时觉着口中奇臭无比,直想呕吐,但两个人就在近前,他连动都不敢动,只好苦忍着,不过心里早已把钩子骂了八百遍。

    二人声音不断传来,他念头飞转,盘算如何杀人逃命,但不知对方修为如何,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钩子软磨硬泡,陈三哥总是不应,只好走了,陈三哥随后离去。

    二人脚步声听不见了,萧钧伸手取下口中的臭袜子,挥手扔到一边,又呕了几下,然后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手。

    他想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推了推棺材盖儿,觉着有些沉重,正要用力,耳边又传来脚步声,心头一跳,慌忙又躺好。

    脚步轻轻,来人一步步向棺材处走来,萧钧急忙紧紧握住铁簪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美人,我来了,想我了没?”外面传来嘻嘻笑声。

    是陈三哥的声音,萧钧听出来了,心里暗骂一声,知道这人刚才是故意把钩子支走,然后自己回来做恶事。

    外面传来物件落地声音,又传出咚的声音,萧钧明白,自己存身的这口棺材上面应该还有棺材。

    过了片刻,棺材盖儿轻轻一响,透进来一丝光亮,接着缓缓移开,昏黄光亮照了进来,萧钧眯着眼,见一人手拿烛台,烛光下,陈三哥尖嘴猴腮,一脸猥琐。

    “美人儿,钩子那蠢货醉了,没人挡着咱们快活了,来,先亲个嘴儿。”

    陈三哥淫笑一声,眯着眼,俯下身去,忽觉疾风扑面,心知不妙,猛地抬身,但猝不及防之下,那能避过,左胸被萧钧手中铁簪子狠狠刺中。

    陈三哥啊地一声,反手抓住萧钧手腕,定了定神,只见萧钧上身撑起,一脸杀气,右手攥着一把铁簪子,铁簪子一半没入自己左胸。

    “你……你……”陈三哥大骇,猛觉左胸剧痛,惨哼一声,身子晃了晃,斜眼见萧钧身子直起,眼中凶光大盛,心知此时生死一发,不敢犹豫,右手疾挥,明晃晃的烛台砸向萧钧脑袋。

    萧钧左手一挡,抓住陈三哥右手,打斗之际,蜡烛掉到地上,嗤地一声,随即熄灭,四下立时又恢复黑暗。

    陈三哥本以为出手就能把萧钧砸死,却没想到手被萧钧抓住,而且对方手上力气极大,他右手犹如被铁箍箍住,竟不能前进半点,心中暗惊:“这小畜生好大力气。”殊不知萧钧心思相同,也惊于陈三哥力气之大。

    陈三哥深吸一口气,凝聚真气,双手发力,萧钧右手铁簪子立时寸寸退出,左手也被压下寸许,陈三哥手腕翻转,烛台尖钉刺向萧钧右眼。

    萧钧力气很大,在村里十分有名,不过此时却抵挡不住陈三哥,眼见烛台尖钉一点点扎向自己左眼,他焦急不已,未料到偷袭之下仍处劣势。

    双手忽然一轻,接着陈三哥的力气越来越小。萧钧愕然,抬眼见陈三哥双眼微阖,头缓缓垂了下去,他不知陈三哥为何这般模样,但机不可失,右手挣脱,挥动铁簪子,嗤地刺入陈三哥咽喉。

    陈三哥轻哼一声,上半身栽入棺材,再无声息。

    萧钧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头冷汗,他知道倘若堂堂正正交手,自己十有八九不是陈三哥的对手,现在能杀了他,纯属侥幸。

    这件事,陈三哥也知道。

    然而,人生又有几次交手是堂堂正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