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 进原村拨云见日
时钟来到午夜,瞿宁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陈愿坐起身,背对着她,慢慢穿好了衣服。
这一路又病又伤,陈愿知道自己掉了一些肌肉,手臂臂围明显缩水,冲锋衣只是松松围在身上。要用这样的状态摸进原村,其实是很危险的。
但,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半小时。
陈愿取下腕表塞进背包,又低头确认刀都在该在的位置。来的路上她随手摘了一些马钱子,现在她将刀插在这些果实上,算作简单的淬毒。
做完这一切,陈愿打开了帐篷,走进夜色。
扎营地距离原村不到四十分钟脚程,单人无负重前进的话,预计三十分钟就能到达。
陈愿沿着河谷,小心地一路向上。如果没有那诡异的香味,她不会想到戊五是从北面反穿雨林的。当然,原村里竟然有陈家人,这是她最始料未及的一点。
是谁?他是敌是友?
陈愿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陈家后辈多是屠狗辈,陈八逼进主宅的时候,老六的儿子甚至打来电话要人去派出所捞他。
莫非是本家伙计?
怀着一肚子疑惑,陈愿逐步靠近那神秘的村落。
峰回路转,夜色里村子看不分明,只一个巨大的榕树立在山前。稍稍走近几步,她就看见无数纤细的气生根向下垂落,如同人类的发丝虚虚挂在半空中。
这是西南典型的绞杀榕,通过捆绑和吸收其他树种的营养,将自身发展壮大。
这些发丝一旦接触地面就会生根,整个树的体积不断扩大。
榕树是风水树,当地人一般种在村前。常言道“前常后布中枇杷”,其中的“常”指的就是榕树。
绕过这个巨大的护卫,地势逐渐走平,村落初现雏形。
陈愿不敢有丝毫松懈,收核心降重心,缓步朝最近的竹屋去。
黎明之前最黑暗,此时天色比出发时还黑许多,陈愿猜测应该是三更。如果这个时候瞿宁在就好了,她想着,侧身让进小屋,不料脚下步阶的竹木横条久经侵蚀,刚承重就发出不甘的呻吟。陈愿当机立断,握紧右手的竹子,腰部发力,瞬间把自己悬空甩到二楼。
这个动作她其实很少做,反倒是瞿宁很爱这样借力。
脚还没落地,她就感觉右手由于巨大的负担正在急速发热,肌肉似乎开始充血。
好在竹地板比想象中扎实,顺利着地后也没有再发出声音。
陈愿松了口气,刚要继续向前,后颈就传来熟悉的痛感,眼前随即天旋地转,不辨东西。
······
瞿宁醒来时正是午后,陈家人都去向不明。但是陈愿的包和睡袋还摊在地上,和入睡时一样。
雨林正是最闷热湿润的时候,瞿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帐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视野中清晰可见密闭的帐篷,上面画了很多金色的符号。
也许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仰头看着高大的树冠,站起身准备向上攀援。
·······
势态比陈八预想的最坏情况更糟。
谁能想象一路来折损近一半人手?谁能想象一夜之内陈愿消失、瞿宁病危?
即使戊五和丁巳还在身边,陈八依然觉得这趟没有胜算。但眼下陈愿丢了,必须要找。
陈八集结七个伙计组成十人小队,继续执行昨天制定的进村计划。临行前,丁巳问要不要给瞿宁留信息,陈八看着那个方向,最后还是摇头。
戊五背着包说:“她今天会醒。”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陈八还是拨了人留在营地。
陈八对干贝叮嘱的是:“让她不要贸然进村。”
但是瞿宁无法再见到干贝,这是陈八最大的疏漏,戊五意识到了,却没有出声提醒。
瞿宁像猫一样从树上下来。她心里有了决定。
······
刺目的阳光中,陈愿带着辛辣的疼痛醒来。
她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巨大的石窟前。
打晕她的人将她当做湿谷一样晾在这片空地上,任凭低纬的阳光透过森林,灼烧她毫无遮挡的面部。
陈愿摸了摸身上的刀——都在。手脚也都是完整的。
对方似乎仅仅只是想把自己带到这个石窟来。
“醒了?”
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声,陈愿却没有回头,而是在听见声音的十分之一秒内,飞速压腕摸刀飞去。
此行本是夜战,她没带什么装备,只能省着用。
在完全不了解对手的情况下,她只掷出一把刀。
刀尖插进了石缝,发出一声不悦的闷响。很显然,对方轻松躲开了这一击。
那不是个普通人。
陈愿不敢再贸然送刀,只好半侧着转过身去,尽量保卫自己的身体中线。
只是这一眼,令她的心剧烈摇晃起来。
怎么会,是他?
陈愿一遍遍回想,怎么也找不到他能在此出现的可能。明明那时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死得都不能再死了。
“很奇怪?”
···
“你到底是谁?”
陈愿问。
杭州死别,这个和尚竟然还活着!
赤裸着半臂的僧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前天的信号弹是你发的?你是陈家人?”
陈愿紧紧地皱着眉。
面前这个人掌握了家族的内部通讯方式,又能叫得出她的小名,他一定是陈家人。但外貌和年纪,似乎没有对得上的。
“你不认识我,圆圆,我是陈滨。”
陈滨?
陈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静止了一瞬。
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本应是她早亡的三叔,瞿宁的父亲。
她细细地打量他。
与老照片里相比,今天的陈滨,面貌体态都已经完全变了。
难怪这么多年,没人能找到他的尸体。
原因竟然是他根本没死。
他依靠一张新脸,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里。
···
陈愿疑惑地问:“你不愿意回来,是因为有人对不起你吗?”
陈滨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绽开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
“小五真是天真啊。二十岁,就跑到这个地方来找你的未来了,厉害。”
她皱了皱眉,下一秒,就听他正色道:“我不站在你们家这边,不过我也不是原村人。如果硬要分类的话,我是这里唯一的僧人。”
“我给你留记号,当然是,”说到这里,陈滨抬袖抓了抓自己的脖子,语速也微微加快:“为了请你过来。”
陈愿觉得他的动作非常眼熟,但短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原村人呢?”
“去伏击你们其他人了。这里他们不会过来。”
是陈八来了。
面前这个人太镇定了,仿佛已经洞悉了所有真相、知晓了所有未来。
陈愿感受到一阵浓浓的不安和担忧。
陈八这次带了多少人进来?
瞿宁有没有退烧?
她跟来了吗?
面前还站着她的亲生父亲,陈愿立刻就问:“你还记得瞿宁吗?她是你的女儿。”
“那只是故事无关紧要的一个细节。”
中年人边说边摆了摆手。
陈愿的心随之急速下沉。
这个三叔似乎和传言中完全不同。
当年他和瞿宁母亲的热恋,似乎只是一个编造的戏码。
他真实的本相,直到这一刻才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四方佛前。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反过来当然也成立。
这个人对陈愿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是他非常了解陈家,甚至对每一个人,他似乎都有近乎百分百的把握。
······
······
瞿宁选择的路,是一条野生动物上下山的路。
她用横刀开路,枯树色的树蛙纷纷从她鞋面上跳过。
偶尔也有蛇,吐着信子从叶间探出头来。
但当它们发现这个入侵者最多打尖而不住店后,又都慢慢离开了她的行动范围。
虽然路不好走,但山势很好认。瞿宁一边调整方向一边向上,没过多久就看见一个村庄屹立眼前。
她不敢直接入内,先躲在雨林灌木内仔细观察了几分钟,方才缓缓进入。
村里静得吓人,大多数村屋都因久无人居而显得荒芜。杂草蔓生,不知名的昆虫在高声鸣叫。
她弓着腰沿篱栅寻找陈八等人。
按陈八的计划,他们要从东侧袭击原村;但瞿宁是从西侧进,需要横跨整个村落找队伍。因此比起归队,更重要的是保护自己。
正想着,她忽然听见耳畔剑鸣。
好剑出鞘,声如龙吟。
瞿宁拔刀,作格斗式,眼逼暗处。
半瞬,一个赤袍少年出现在视野中,他赤右膊,裸露的皮肤被热带的太阳烤得发红。
铜剑剑尖直指瞿宁,她轻巧侧身躲过。
少年反应速度非常快,立刻接续挥剑三砍,剑剑直逼要害,瞿宁扬臂拿刀格挡。
横刀不轻,刀锋与剑身相撞,金属相拼嗡嗡作响,教人耳膜震动、头脑发晕。
瞿宁心下一动,刀锋一转在空中打了个圈,鞭腿立刻往上招呼。
瞿宁身上有种非常少见的特质,让她看起来如同戊五所说的“就像知道自己一定不会输”。
短短几招,少年便知他不是她的对手——他面前这个拿着长横刀的人,眼神同刀一般坚毅,出招的真意同水一般绵延。
抽刀断水水更流,更何况面前是流淌的河。
他跪在地上,左手捂着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赤袍和地上都是血滩。
“让开。”
瞿宁将刀放回背后的刀鞘里。
“你会死的。”少年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他抬着脸,眼神里有恨意:“你走不出这里就会死。”
瞿宁没管,绕过了他和血。
·······
陈八缓缓抽出腰间的枪,上膛开保险,余光中戊五已经把烟踩熄了。
他向戊五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他正面,戊五趁机侧面偷袭。
两人明显是经常玩这套,戊五秒回ok。
深呼吸。
陈八对自己说。
一、二——
还没等他数到三,一阵密集的弹雨擦着头皮树皮而过,打碎无数叶片。
陈八看戊五,后者叼着刀点了点头,意思是时机已到、立刻动手。
陈八就着半蹲姿势开枪。
手枪的火力根本无法与机枪相提并论。
希望都寄托在戊五身上。
陈八开枪同时,戊五两个滚翻翻出灌木。
他用牙紧紧咬住刀鞘,两个滚翻,离开了射击范围。
单膝触地,他停下来听了两秒交火声,对方似乎没有发现。
很好,计划第一步成功了。
他咬着刀猫腰向前蹿,小腿后跟腱全部收紧,只有前脚掌落在地上。
这次带的子弹不多,这意味着时间紧张,戊五改小跑为前滚翻。
终于在子弹耗尽时,他到达了敌人的左边,开枪。但原村人很快反应过来,这群人不需要任何手势沟通,一部分人就立刻朝他调转枪口。
全是机枪,戊五心道完蛋,丢了刚捡来的枪就往前蹿去。
敌人火力分散,陈八趁机向右转移了方位。
正面再度开枪,原村人痉挛着倒下,机枪明晃晃地空下来,戊五便吐掉刀,笑着抱起机枪。
战局开始扭转。
原村精锐开始往村里退去,陈家人向前挺进。
戊五站在树前,变故瞬间发生。
原族是个非常擅长锻造和使用冷兵器的古老民族。阔叶晃了两下,他身后短刺横生,刺尖已经半深入皮肉。
但那名年轻的偷袭者却已经没气了。
戊五转过身,看见还保持着单手掷刀姿势的瞿宁。
他笑了笑,探手摸自己后背。
背上血混汗,汗混尘,如用过的粘蝇板一样,胶黏着裹在皮肤表面。
稍微一动,冰冷的短刺就要往肉里钻。
·······
陈八看见来人,蒙有血污的眼中一亮,大笑道:“天不亡我!”
顶着天降神兵光环,瞿宁快步杀进人群中。
拼刺刀的战争到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机敏的原村人立刻改用冷兵器。
瞿宁以刀劈砍,原村人虽然各个武艺不俗,但面对几面刀枪截击还是略显慌乱,处于下风。她正用刀背直击一人胸腹,却听耳边劲风,不等大脑反应,身体已经自动后退。
“瞿宁小心!”
不知是谁。
瞿宁看着眼前的金发妇人。
一身黑裙黑褂,一把苗刀耍得滴水不漏。
她冷眼觑着瞿宁,面容冷峭,金发白面,显得愈发诡异。
或许是瞿宁打量的视线过于直白,那妇人冷冷羞辱道:“如此身手却做走狗,我真替你师傅不值。”
她显然是将自己误认为哪家武学传人了。
瞿宁坦诚道:“我没有师傅,也不是打手。”
“无冤无仇,为何来此?”
妇人冷笑,余光中,戊五陈八一行人已然逼近。
她不愿多说,拔腿便走。
这时瞿宁才发现,妇人原先是在拖延时间,她的族人已经走得一干二净了。
·······
········
穷寇莫追。
陈八带人赶到时,瞿宁刀已归鞘,正在帮戊五看背后的伤口。
戊五一脸无所谓,把手放兜里掏来摸去,拿出那把短刀递给她:“我又要说谢谢了。”
瞿宁立刻摆手表示不用说了。
戊五越过她,看到陈八又在挑眉,像犯了痉挛症,恶心得很。
“刀是陈愿的。”
瞿宁本不擅长用刀,更没有随身带小直刀的习惯,只是陈愿从裙下摸了两把塞给她。
说起陈愿,她又抬起头问:“她人呢?”
“今天早上她就不在了,守夜的说她昨晚自己出去就没回来过。我猜多半在这里。”
瞿宁点头,又说:“营地为什么不留信?”
戊五和陈八对视一眼,陈八面色肉眼可见地发青。
“你没见到干贝他们?”
“营地只有我一个活人,但是我没数那顶帐篷里有多少尸体。”
陈八觉得呼吸有点紧,沉默中瞿宁似乎也感觉到不对劲,问:“本来留了多少人?”
“除了你和干贝,还有三个外家。”
整整四个活人,像水汽一样悄悄蒸发了。
事情确实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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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短暂休整后,陈八要继续搜查整个村子,寻找活口,以期解除白化病的威胁。
而面对医生的担忧,戊五咬死坚称只是小伤,火速归队。
瞿宁只扫了他一眼。
她自西向东横穿,而戊五自北向南反穿。
两人交换信息后大致弄明白了村落的结构和布局。
“非常规则的双耳坛形,东西横贯,距离最长,大约有南北两倍以上。中间地势最高,主要的公共建筑应该在中间。主要道路不多,但小路不少,房子之间靠得非常近。”
陈八边走边评价道:“有点八卦村的意思。”
“航拍不行,是因为大量乔木的遮挡吗?”
原村人和昆虫猛兽一起,生活在雨林的庇护下。
很神奇,这里的动植物虽然多,却不会主动攻击人。
瞿宁拨开两只正在结网的白额高脚蛛。
它们惊慌地逃离人类的视线,将自己隐入黑暗。
浓厚的积尘和虫蛀使空间中充满了老旧的气味。
显然很久没人来了。
她继续往里走,正堂被光照得非常明亮,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空中舞动。
大堂正中供奉着一座佛像,样子很是古怪。
戊五正吹着口哨挑逗几只鸣虫,陈八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过来看。
“这佛眼睛好大。”
“所以看起来很怪,”陈八端详着说,“这恐怕不是什么正神。”
所以这个村子,一直在光明正大地信奉邪教吗?
瞿宁拔出刀在香炉里搅了搅,刀尖突然感觉不对,隐隐感觉不是香灰。
她用刀挑出一块小小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