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 终交涉水落石出
瞿宁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叫但叫不出声。
陈愿还在说话:“你还好吗?陈八他们呢?”
瞿宁是被抓来的,离群索居,全然不知道往日同伴的现状。一片茫然中,她只本能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瞿宁自己不好,还是陈八不好,还是都不好?
陈愿却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两人的气氛如此和缓,一旁的猞猁彻底放下警惕,躺回竹篾上睡了。
“哭什么?”
瞿宁这才惊觉两行热苦的清泪,已经沿着自己的脸庞蜿蜒而下。陈愿的手指温和,但是瞿宁还是在她身上闻到了血的气味。
这些天,她又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
来不及问,门外传来枪声。瞿宁表情不由一变,陈愿却淡然不惊。
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在门前。
“谈谈吧。”
陈愿微笑着说。
····
····
“人生苦长,路途遥遥,孤身来啊孤身去——孤身来啊孤身去——”
老旧的MP3孜孜不倦地唱着歌,歌声在黑暗的丛林里乘着枝蔓荡来荡去。
一个冷脸男人用脚踢了踢另一人的屁股,语气不善地警告他:“能不能把你那破歌关了。”
被踹的戊五笑起来,整个人很快顶天立地地站起来:“不行,走夜路我害怕。”
“件货。”
丁巳骂道。
自从陈八突然身故,丁巳的脾气就一天比一天暴躁,好像是一颗大白菜突然少了压缸的咸菜石头。
“怎么说话呢?”戊五并不恼:“别忘了是你求我来的,态度要好一点,礼貌拿出来,别弄得像我求你一样。”
丁巳冷哼一声,不说话了。戊五那mp3得以继续不受限制地歌唱,哪怕是夜半三更在雨林里,依旧肆意地歌唱。
脚下四处都是缠绕的树根,路要全靠人才能踩出来。丁巳正专心地辨别着方向,又听身旁这位大音乐家道:“其实要我关掉也可以,两百块钱,我保证今天你不会再听到这首歌。”
“戊五。”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这儿半夜这个鬼样子,我不是想放个歌来壮壮胆嘛,也让林子稍微有点人气。”
“你要是吊死在这里会更有人气。”
戊五嘿嘿地笑起来。
丁巳根本不想再理他。
····
····
窗前月下,瞿宁紧紧贴着猞猁,一人一猫并肩而坐。
他们的对面是坐着的陈愿,站着的字子思和抱着枪的黑黄毛。
字子思的脸色尤为难看:“你们去了石窟?”
陈愿点了点头:“还把石窟炸开来了。明天你们也可以去了。”
金发女人狂怒起来:“你们居然敢这么做!谁,是谁把你们带进去的?”
黑黄毛突然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然后一起指向了陈愿。字子思顺着两人的手看向陈愿,怒极的眼神中突然多了一丝不敢置信。
字子思不说话,不明所以的瞿宁悄悄握紧了拳,又被猞猁毛茸茸的头蹭进了手掌。猞猁在阻止她。
果然片刻后陈愿又说:“你们的东西守不住了,不如现在就放我们走。你们的仇,我帮你们报。”
“你?”
字子思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前仰后合地笑起来,直笑得眼泪溢出,她方才收了笑声道:“陈小姐,报仇,我们要所有的陈家人都去死。你帮我们报仇?是不是把我当傻子愚弄呢。”
瞿宁看了一眼黑黄毛的脸色。他们似乎也觉得难办。
“你要杀所有陈家人,其中也包括你那个丈夫吗?”
陈愿淡淡道。
字子思定住,随之立刻发出一声高亢的笑声:“哈!”
瞿宁皱起眉。
“他没死,我早就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字子思的眼神变得如鹰般锐利:“他在哪?”
陈愿还是那副表情,悠悠道:“他当然没死,当年他要是不策划那出,你怎么会回到原村呢?你不回原村,谁来和陈家斗法?只有你们打成一团,他才能趁你们不备,偷他想要的东西啊!”
字子思愣住了。
瞿宁、黑黄毛都愣住了。
原来,原来不是孤儿。是弃婴。
···
陈愿没有给任何人思考反刍的时间,她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一个光脚的和尚,谁也不会注意到他。即便他就躲藏在离你几步之遥的洞穴里,你也永远发现不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根本不是那个陈滨了,容貌、身高、骨头、毛发等等,能想象到的全部,全部都发生了铺天盖地的转变。”
陈滨几乎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人。除了眼睛。
“陈文清和陈文远该死,原村人蒙冤。字子思,你是正义的。”说到这,陈愿话锋忽的一转:“可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又难道不是可怜的受害者吗?陈滨布局戏弄所有人,‘那位’为了解药,派人追杀我们这些不知身在局中的局中人,你汲汲营营地想要报仇。可是我们普通人,只是想活下去。”
字子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陈愿只是轻扫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落到了抱着枪的两人身上:“你们真名是什么?全利应?于户?”
两个小孩浑身猛地一抖:做这行,真名是最后一条底线。真名被摸清楚,如同半个人踏进了棺材。
“你们想要的那个东西,只有我知道怎么用。如果让我死在这里,你们回去也没法交差。”
陈愿圆润的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黑而慑人。
两人继续听她说:“条件很简单,我做我该做的,你们让我和瞿宁走。”
瞿宁听到这里,内心已经木木然。不管能不能平安走出这座深林,她已经获知了一切疑问的答案,还有肯定的保护和惦念。
最后交易邀请发起,陈愿闭上了嘴,似乎是累了。
···
···
好一阵沉默的旋风刮过,瞿宁动了动放在猞猁头上的左手,大山猫立刻睁开眼盯着她。
瞿宁若无其事地将手放回去。
“答应吧,”黑毛对字子思说:“等药到了该去的地方,自然会给你们满意的答案。”
字子思并不买账:“我虽然不是汉族人,但也知道过河拆桥怎么写。大人物从来不关心我们这些小人的死生。我必须自己动手。”
黑毛叹了口气:“刀兵相向,很麻烦。”
字子思丝毫不为所动:“报仇本来就不是请客吃饭的轻松事。”说着,她的目光转向陈愿:“你们陈家既然这么喜欢做死人生意,不如去地府继续做!”
削铁如泥的苗刀,刹那间横在陈愿颈间。
陈愿没什么反应。
瞿宁跳起来,以手帕为鞭,一帕子扇在了持刀人手上。刀落,字子思以左手接住,生气地看着瞿宁。
“欸,这里好热闹哇!”
门外又有人声传来——是丁巳和戊五。两人大摇大摆地走进竹屋,字子思不可置信地跟着走到门边。
地上只见原先安排的守卫尸体横陈,都死得很惨。
···
看见戊五的第一秒,瞿宁飞速地闭上了眼睛。她无法原谅,索性不再看。
丁巳第一眼先是注意到了久未谋面的陈愿,再一眼,是墙角的两个小孩。不,或许应该称其为杀手。
“小姐。”丁巳道。
陈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和戊五,极为不解地问:“你们来了,陈八呢?”
“不在了。”
瞿宁和陈愿都愣住了。
字子思却笑了起来:“看,我自己做到了。杀该死的人,也没有很难。”
丁巳死死地盯着她,字子思却仍旧毫不介意地笑道:“看你的眼神,感觉你也很想跟着他去。不过你不是我的目标,我没有时间杀你。”
戊五也笑了,黑黄毛看着局势朝着不可控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忙道:“既然都来了,就和解吧。陈八已死,陈小姐回去当上家主,自然会履行承诺;不如各退一步,也免得无谓流血。”
“各退一步?”戊五不解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他竟然在逗猞猁。
字子思接着他的话说:“没什么可退的。你们进来是为了毁灭我们的家,要走,就踩着我们的尸体出去。”
“袄!”
很显然,泥巴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比如戊五。它开始朝着人磨爪子,戊五便识相地站了起来。
瞿宁又要把头扭开,就听他说:“我说现在不用各退一步了,毕竟陈文远已经死了,陈文清只是个没什么脑子的瘸子。陈家,已经完蛋了。”
“什么?”
字子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陈愿直接站了起来,她逼视着戊五的眼睛。后者耸了耸肩:“早就完蛋了,陈八第二次进雨林为什么不调本部的人手来?为什么一定要在本地招人,为什么不用现代通讯?他怕你们知道之后,这次行动都要彻底泡汤。”
一声长叹,自陈愿的胸口传出。
一切,都要结束了。
····
····
“雁字横空秋水长,蹉跎岁月鬓如霜,沧桑历尽情难老,坎坷人生梦未——”
一阵歌声响起。戊五手忙脚乱地按了关机,却听陈愿问:“刚才那首歌叫什么?”
“不知道。”
戊五举起了那个仿佛经历过世界大战的小MP3,其上斑驳划痕应有尽有。
“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捡来了。好听吗?”
陈愿没回答他,她和字子思眼中俱是一片茫然。一旁的瞿宁却好像清醒了,她站起来,泥巴又“袄”地叫了一声。
“这首歌叫沉月,沉冤昭雪的沉,月亮的月。戊五,”她终于还是再次喊出了这个名字:“我知道这是谁的东西。我知道了。”
戊五点了点头,依旧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黑毛和黄毛还是没有放弃讲和。现在的情况其实也用不着他们调解了。
字子思站起身来:“把东西先给我看看。”
陈愿没动,黑毛用胳膊肘杵她,她方如梦初醒般从贴身袋里拿出那珠串。串的珠子每颗都不一样大小,色质黯淡发黄,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字子思静静看了片刻,终还是从她手上接过了这串东西。
原村的秘密,疯狂生长蔓延的藤蔓,药石无医的病,梦寐以求的长寿,其本质都在于这串珠子吗?
字子思闭了闭眼,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无数族人的身影。他们就是死在这件事上,他们何其无辜。即使陈大陈二都下了地狱,这些受害者也不会再重返人间。
恨吗?
怎么可能不恨?
她紧紧地捏着这串珠子,泪珠缓缓地落在手背上。
但即使是她,也听见那个问题:报仇,报复到什么程度才算圆满呢?要屠尽陈姓吗,要让所有与陈家有关的人都陷入永远的痛苦中吗?
可她自己,分明也曾经是陈家的儿媳。
静默。
···
云开雨霁,彩彻区明,瀑布的水再度落在窗前。陈愿转过身将珠串重新放回贴身袋,不知怎么,手指忽的一疼,再举起来看就是几滴血珠,可怜兮兮地挂在指尖伤口。
瞿宁洗了洗帕子,替她包上。
“你,”两人转过身,才看见字子思的脸色非常奇怪,她在欲言又止:“你到底——”
话没说完,她就自动消音了。
瞿宁和陈愿都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