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区，城中，区公安分局。

    偌大的询问室里没什么人，警员们都在隔壁办公，一张长方形木桌摆在中间，桌上放着两只杯子，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但还没人动过一口——因为某人自带饮料。

    夜枫和蓝雨伊并排而坐。夜枫低头在玩手机，时不时喝上半口金桔柠檬；蓝雨伊则是侧头看着窗外，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的蜜桃乌龙还剩好多。

    按理来说，这里是警察局，是极其严肃的地方，第一次来者无不心惊胆战，但某人却在这边玩手机、边喝茶，就差声音外放了，这是否未免......太过放松了些？

    夜枫其实也不想这样。

    他是第一次进局子，心底紧张得很。

    “实在不好意思，那位警官马上就到，真是辛苦二位了。”

    这时，一名女警员走进询问室，手上拿着笔录本，语气里带着十分歉意。

    “没事，您先忙吧。”

    夜枫说着，放下手机，悄悄瞥了眼隔壁蓝雨伊。

    少女仍然望着窗外，风吹动树叶沙沙响，什么都没说。

    他幽幽叹了口气。

    两小时前，夜枫接到警察电话，说让他来一趟区公安局，配合某项调查，时间越早越好，有点紧急，原因没具体说。在短信验证其身份后，夜枫知道这不是诈骗，而是真的，于是便和警方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半见，然后他就去找邓Sir请假。

    邓Sir两点就上岗了。

    在说明情况后，夜枫本以为又得挨骂，哪料到邓Sir还蛮担心他的，不仅批假特快，还让他千万别撒谎，别整事耍小聪明，好好配合警察工作。

    夜枫自然是一口答应。

    正事他有分寸，虽然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啥子事。

    哦对，蓝雨伊的请假也过批了。

    她用的理由是：买校服、修手机。

    因特殊原因，他俩不能分开，行程基本绑定，所以蓝雨伊也得跟着一起去。

    收拾完东西后，他们便搭上公交车，坐过九站抵达公安局。这时，时间还没到三点半，结果他俩是准时了，负责的警官却没赶到。好像因案件特殊，得要专门的警官来询问，不能临时更换其他警员。那位刚好有点事，他们只好在询问室里等候。

    公安局的招待还是不错的，会有人贴心地送来茶水和零食，不够还能添。

    然后夜枫就问，那能点外卖吗？他想喝奶茶。

    得到肯定后，他用手机点了两杯：一杯金桔柠檬，一杯蜜桃乌龙。

    蓝雨伊要的蜜桃乌龙。

    本来她不想点的，但夜枫扮可怜，说她不点，那他也不点，但他又超级想喝！

    蓝雨伊没办法，只能选个最便宜的，夜枫这才放过她。

    其实，夜枫也没那么想喝。

    他只是看蓝雨伊不开心，想办法哄她一下。

    自从来警局后，这女孩就一直面无表情，又若有所思，反正就看起来特别压抑。

    夜枫不知道咋回事，但直觉告诉他：蓝雨伊并不喜欢这里。

    废话，谁好人家进警局啊？

    但他们又不能走。他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来舒缓下她的情绪，比如请她喝奶茶、一起玩游戏、陪她聊聊天......只可惜，似乎用处都不大，女孩的眼神仍旧空灵。

    幸好也就半小时。再等久点，夜枫真要拉她入坑崩铁了。

    来，帮老子凹模拟！

    “两位，抱歉，来晚了些。”

    不一会儿，询问室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一位男警官，看似年过四十、履历丰富。

    他和女警员坐在一侧，面对夜枫二人，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并出示了他的警官证：“你们好，是蓝小姐和......夜枫同学，对吧？我姓王，夜同学喊我王警官就好。”

    “王警官好，我是夜枫。”

    “嗯。”

    蓝雨伊终于轻哼一声，扭过头来，语气很淡。

    “那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王警官也不废话，让女警员开始记录，“原本这场询问，只对夜同学一人。既然蓝小姐想旁听，考虑到您执意要求，这次就算了。”

    “嗯。”

    蓝雨伊轻轻点头。

    确实，是她和警察提的旁听，正常而言，无关系者不能参与。

    夜枫瞥了眼少女：“那就多谢王警官了，她是我的朋友。”

    “没事的。如果蓝小姐愿意，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王警官微笑。

    他喝了几口水后，便翻开早已备好的案本。

    “这次喊夜同学来，主要是对前天晚上的......一场车祸，做个简单调查。对于那场车祸，您还有印象吗？事故发生前，您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能请您回忆下吗？”

    夜枫微微一愣。

    他一开始还没想起来，但慢慢慢慢、一些记忆如水泡般幽幽浮起，他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他确实有所印象——在那晚、那个地方、亲眼目睹的那场......惨烈事故。

    “我当时......在永汇商业城吃饭，后面又去超市买早餐。”他慢慢回忆着，慢慢讲述，“那晚，我本来要上晚修的，上学嘛，但我请假了，去帮个朋友买个东西，店子就在商业城里，顺便就在那吃了晚餐。大约九点多吧，我出了商场，上了人行天桥。”

    “嗯，请继续。”

    女警员笔速飞快。

    “因为我当时是靠边走的，我喜欢吹风。然后......”夜枫顿了一下，“就看到天桥底下，大约十来米外，有一辆货车突然失控，朝路边撞去......撞烂了一辆白色轿车。”

    询问室里倏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女警员的写字声。

    王警官默默地瞥了眼夜枫的身侧。

    几秒钟后，他才继续发问。

    “嗯。你当时吓到了吧？”

    “......嗯。”

    “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比如说，货车在失控前，司机有所异样。”

    “呃，没有......吧？”夜枫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当时上面挺反光的，我没注意。哦对，我看到了出事时......司机好像在疯狂晃手，不知道是不是在打方向盘。”

    “哦......这样啊。”

    王警官摸着胡子，慢慢地点头。

    “那，事故发生后，你是否有看到，什么人靠近过那辆白色轿车吗？”

    夜枫微微一愣：“您是说，有谁去跑过去了？”

    “对，字面意思，事故后，轿车附近出现过几个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呃......”夜枫仔细回想，“好像......有个女孩？她跑过去想开车门，但没打开，她就蹲地上哭......哦对，当时附近有警察！有女警来把她拉走了，男警把门掰开了。”

    王警官又默默瞥了眼他身侧，才继续问道。

    “除了警察和那女孩，还有别人吗？”

    “嘶......貌似没有了。我没看见啥人敢靠近，现场都烧起来了，后面救护车来了。”

    “好吧。”

    王警官点了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货车附近呢？有看到过人吗？”

    “货车没有。货车就瞧见警察去了，司机抬出来时都昏迷了。”

    “......明白了。”

    王警官似乎有所判断，身子后仰，轻轻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看向女警员：“小莓，都记录好了没？”

    “可以了。”

    女警员把笔录交给王警官。

    王警官接过，仔细研读了半分钟，又把笔录推给夜枫，递来一只黑笔。

    “你们都看一下，有没有错漏。没有就签字吧，都要签，在右下角。”

    “好的。”

    夜枫点点头。

    他认真看完了，确认无误后，又给蓝雨伊看。

    蓝雨伊一声不吭，看完后签好字，对夜枫轻声说。

    “我去趟洗手间。”

    “行，那我等下来找你。”

    “嗯。”

    夜枫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拐角，这才回头落笔签字。

    “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非常感谢夜同学的配合。”

    王警官微笑着说完，想了想，又掏出手机。

    “后续看情况，我们可能还会联系你的。这是我的工作微信，你愿意就加一下吧，方便联络。另外，这次询问请务必保密，不能向你们之外的他人透露，可以吧？”

    “当然，我会跟她说的。”

    夜枫加完微信，伸出手，和王警官礼貌地握了握。

    “还有......算是，怎么说呢，一个私人问题吧。你回不回答都行。”

    王警官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半晌，他终于还是开口。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超能力吗？”

    夜枫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眉头微皱，嘴巴轻张，侧起脑袋，眼底一片茫然。

    “......哈？”

    “就比如说，什么隐身啊、读心啊，这种超现实现象。”王警官说。

    “呃......您，的意思，是？”

    夜枫结结巴巴，看似都在怀疑自己的三观了。

    “呵呵，没事了。”

    见他这样，王警官便笑着摆了摆手，没再追问。

    “行，那就这样。拿好东西，去找你的女朋友吧。”

    “......哈哈，那我真就走啦？”

    夜枫懒得否认，免得又要被问，开始收拾书包。

    “哦对，还有一件事。”

    跟老爹似的，王警官说完，又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看你这样，那女孩应该没告诉你。不过，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既然是她男朋友，你应该知道。如果是她本人，大概没法开口。所以，你选择吧。要知道不？”

    夜枫沉默了片刻：“您说吧，什么事？”

    “凑过来，我悄悄跟你说。”

    王警官也靠近了他。

    他在夜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少年的眼瞳骤然放大。震惊、不解、哀伤、担忧......各种复杂的心情，都渐渐浮现于他的眼神之上。

    他慢慢慢慢地低下头，咬起嘴唇，幽幽叹了口气。

    “......难怪啊。”

    “所以，”王警官拍拍他的后背，“快去找她吧！她现在需要你。”

    “谢谢您。”

    夜枫朝王警官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背起书包，转身冲出了询问室。

    王警官在身后，盯着他的背影许久，直至消失，不禁感叹，年轻真好啊！

    他又看向身后的女警员，她整理完笔录，闲来无事，正躺椅子上玩手机，他只能唉声叹气：“看看，人家才多大？就已经成双对了！你都28了，还没谈过一次！”

    女警员目瞪口呆：“不是，二叔，看本小说也催啊？”

    “说啥胡话呢？”王警官没好气地说，“你这思想，就该看看医生......”

    他忽然愣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什么，然后懊悔地猛拍大腿。

    “啧，糟了，忘跟他说了——千万别去医院！”

    ......

    “搞定了吗？”

    “嗯。”

    “那走吧。”

    “你在等我？”

    “不然呢。”

    蓝雨伊站在公安局门口，捋了捋耳侧的发丝，浅蓝的眸子里恢复了些色彩。

    “回学校吧。下午还有课，还有猫没喂呢。”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柔软，或者......不经意的脆弱、疲惫。

    夜枫知道，她是累了。

    也难怪。

    如果换作是他，经历她所经历的一切，他或许比她更累。

    ......但现在回去，什么都无法改变。

    “怎么了？”蓝雨伊小声问。

    “没事。”

    夜枫低着脑袋，心底思绪万千。

    在昨晚，那夜之下，他曾许诺过，一定要救这个女孩。

    但至今，或者说，自始至终，他都还没能“看见”过——蓝雨伊的未来。

    他扪心自问：那看不见的未来......会是死亡吗？

    答案是：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她还剩多少时间；他，还剩多少时间。

    “那个警官，和你说了什么，对吧？”

    蓝雨伊见夜枫沉默着，还站得很远，不靠近她，便很容易猜到了。

    “那——你想去哪里？”

    她忽然莞尔一笑，随后朝他走去。

    在他身前，她停下脚步，而后踮起脚尖，仰首，琼鼻轻碰了下和男孩的鼻尖。

    “说话，我都行。”

    “......中心医院。”

    “好。”蓝雨伊低下头，转身，“走吧，你打车。”

    她如此果决、毫不犹豫的回答，倒是让夜枫微微一愣。

    “你不害怕吗？”他轻声问道。

    他本以为女孩要踌躇很久，毕竟，是那个地方......“她”就在那里。

    “怕啊！”蓝雨伊笑了，“但你不是陪我一起嘛。”

    ——和一天前不同，这次，她并非一个人。

    所以往前走些，也未尝不可。

    “......嗯！”

    夜枫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抢在蓝雨伊前面，像是要挡住什么，一边走一边掏手机，蓝雨伊暂时还给他了，点开地图软件打车，车半分钟就到，然后他又点开智能手表，想给邓Sir回个消息，懒得打他电话，说不定他在改卷，怕打扰到，便用微信告诉他，下午回不来了。

    同时他收到一条新消息，来自“王家军”——刚才的王警官。

    夜枫只看了几眼，然后关闭屏幕。

    打的车很快到了，就停在路边。公安局门口是不给停久的，于是他拉起女孩的手腕，两人一起小跑着，很快来到车侧。夜枫为她拉开车门，摆出管家般的优雅手势。

    “公主请搭车。”

    “谢谢。”

    蓝雨伊也学着他，右脚搭在左脚跟后，微微躬身，双手提起不存在的裙摆。

    白色电车载着两人，轰鸣启动，然后驶向注定、或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