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流涌动
复礼殿。
一对君臣沉默相对。
两个人的年纪加在一起,足有两甲子。
皇帝苟旭早衰,五十岁年纪,看上去跟七十岁的政事堂副相申勿用相差无几。
申勿用在政事堂排名第四,相当靠后。
但是他的出身让他备受皇帝青睐。
他来自中原登封,在满朝堂的晋江人士中,格外显眼。
所谓晋江人士,指的是晋北、晋中、晋南三晋地区,江左、江右和江南三江地区。
三晋商贸发达,票号钱庄汇通天下,富商大贾密布,三江鱼米之乡,衣被天下,以一隅之地足可动摇举国衣食。
苟旭登基时刚刚弱冠,小年轻也曾雄心壮志,意图课征商税,充实国库,惨遭三晋一党迎头痛击,三江集团起初有意配合,打击政敌,随后意识到唇亡齿寒,中途倒戈,致使税制改革功败垂成。
苟旭当头炮哑火,悲愤之下,转而打击地域结党,将十数名叛徒处以极刑。
朝堂大臣并不介意丢一些人出来死一死,给皇帝消气,倒是没有作梗。
可惜,这十几个起初愿意配合苟旭的大臣,都是他潜邸旧人,多少愿意为他出力,他们死后,苟旭也将自己在朝堂的羽翼剪除得差不多了。
朝堂开启全面不配合模式,让苟旭处处受到钳制,只能凡事因循,几乎一事无成。
二十年来,苟旭新政之心未死,但早已走样。
支持新政、反对新政,文臣官僚各成体系,抱团攻讦,党同伐异,以新政为名坑陷政敌,谋取名利。
熙熙攘攘,全都是权谋生意,一番操作下来,朝局更加凌乱不可收拾,正经的施政方略,那是一条都无。
“申先生,府库如何?”苟旭艰难开口。
每年秋天,他都会问这个问题。
秋高马肥,胡人定然向南侵袭,以武力勒索,向大炎国索要物资财货,满载而归,安然度过草原上恐怖的冬日。
几来几往,双方甚至有了默契。
这是大炎国朝堂高层当中公开的秘密,无人引以为耻,甚至还有户部吏员政治不过硬,在年度度支科目中,赫然出现了胡人劳军银一项,引发轩然大波,这人很快背后连砍五刀自杀。
“以往年例,尚可支应,然……”申勿用眼睛半眯,话说一半。
按照传统,胡人是要坐地起价的。
苟旭默然,“可设法筹措”
申勿用弯腰作揖,声音干巴巴的,“臣往年与户部冯侍郎通力合作,藉由官营商贸,筹措秋日所需,而如今,怕是难以为继”
“为何?”苟旭眉头紧皱,他不喜欢办这些腌臜事,更不喜欢花费许多精力办这些腌臜事。
只可惜,他无力改变,也已经无意改变。
“长公主对此颇感兴趣……”申勿用仍然话说一半,剩下的自己猜。
苟旭憋了一口气,长公主只有一位,他的胞妹永乐公主。
他一贯宠溺惯了的,也颇能为他效力。
他在朝堂上毫无寸进,永乐公主在宫外,却屡屡能为他控场掠阵,才能力保皇家光鲜不失。
“舍此之外,可有他法?”
申勿用眉头跳了跳,“国朝养士,赖以治国,国朝养勋臣,百害而无一用,勋臣蒙恩两百年,而今国难当头,也当为国报效……”
这是把主意打到了武勋公卿头上,苟旭摇头,“此策为人情所不能容”
武勋公卿,世代绵延,与国休戚,跟皇家千丝万缕,那是皇家延伸出去的一个个触角。
大用没有,小用不少。
申勿用不再言语。
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苟旭颓然叹息,“勿伤体面,勿兴大狱”
“臣心里有数”申勿用低头,脸上笑意森森。
……
宣武大街,恢弘壮阔的靖国公府,几乎独占半条街。
府邸西侧门开在一条巷子里,旁边是一户人家的正门。
户部侍郎冯道穿着便服,安步当车,带着随从和儿子在巷子里穿行。
门中的主人尚未得到消息,靖国公朱仁松已经亲自来迎。
“冯侍郎,久违了”隔得老远,朱仁松就拱手打哈哈,笑容满面。
冯道侧头,微笑相应。
自有从人搭话,“靖国公,我家老爷来此,并非公务,官职称呼可以免了”
“啊哈哈哈,也好,冯公乃是大炎才子,风采冠盖一时,今日得见,幸何如之”朱仁松别别扭扭拽文,“不知冯公来此,所为何事啊?”
仍是从人搭话,“我家老爷来此,乃是以文会友,前来与朱大宽官人盘桓,与靖国公无涉”
靖国公尴尬笑笑,“这是大宽侄儿的福气,左右,速去让大宽出来迎接”
“不必了”冯道开口回绝,示意儿子冯汴前去门房通禀。
不过片刻,休沐在府中的二老爷朱仁钰出来迎接。
两厢寒暄片刻,朱仁钰请客进门。
靖国公不哼不哈,厚着脸皮跟了进去。
冯道和冯汴父子俩见到了传闻中的朱大宽。
只不过不是直立行走状态的,朱大宽伤势没好,只能趴着见客。
“大宽小友,听燕山府徐司马提起你,神交已久”冯道后退两步,俯视着地上的朱大宽。
他的肚皮太过于庞大,不后退两步,看不到朱大宽的脸。
冯汴的养气功夫明显比不上老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眼见朱大宽虽然受伤憔悴,但眉目晴朗,相貌俊逸,尤其是鼻梁高耸,目似朗星,顿时有点绷不住。
他的缺点竟然都是朱大宽的优点,天之骄子的他,如何能忍?
“久闻朱兄大名,芳华十五,受刑之际,尚可口占一绝,传唱烟花之地,有个文坛成名的叔父,果真令人羡慕”
你是抄的吧,你就是剽窃的吧?
朱大宽看了眼二叔,摇摇头,他是抄的,或者说是改编的,这个不假,但不是他二叔的。
“二叔才华横溢,耳提面命,悉心教导,大宽侥幸进益,偶有所得,确实是难得的福分”
不软不硬,噎得冯汴难受。
你二叔厉害关我屁事,谁夸你二叔了?
“朱兄,负伤卧床,想来别有心曲,何不诗以言情,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冯汴抿着嘴巴,有本事你再来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