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农舍，归于平静。

    他这是在哪里？

    明明应该身在穷家，可是周围雕栏玉砌，却似宫府重地。

    这难道是一个梦？不对。

    刚刚他睡在外间的草席子之上，一转眼，他却坐到了宫殿的中央。

    他的脸容也不再是少年，而是变成了中年人模样。

    对了，这是他的未来。看到中年的他，比起少年时少了意气，却多了满面的深沉和哀愁。

    只有天生高贵的气节，没有半分变化。

    “公爷，皇后在宫中等待，还请小周后快些移步。”一个宦官模样的男子，在堂上急声催促。

    中年李从嘉的双手紧扶椅背，看起来身体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悲伤。在他身后一位年轻的绝色美女，将一双玉手坚定地按在他的肩头。

    “皇上，宋国王后想看臣妾跳舞，臣妾可以去走一回。”

    这绝色美女是谁？少年李从嘉并不知道。只听刚才宦官称她‘小周后’，而她又称自己为皇上，看来是自己在将来登基称帝以后，正式迎娶的皇后。自己竟然会成为皇帝，这让他感觉并不真实。

    他的皇后小周后真美。不清楚她的真实年纪，只觉得她青春娇美，不可方物。她的脸上粉黛不施，却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按在自己肩头的玉手嫩腻，光滑。她的娇躯与他靠得更近，如兰似麝的身体幽香令人沉醉。

    中年李从嘉拉住小周后的手，犹豫一下，又缓缓放开。

    她只称对方是宋国王后，因为她自己是南唐皇后。虽然唐朝灭亡，但气节却不可灭。

    “你去吧，记得保护好自己。”

    听着中年的自己说话，少年李从嘉感到好笑又酸楚。他就像在看一场戏剧，是真实无比的闹剧。

    因为某个神仙姐姐的指引，李从嘉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这个场景。那神仙姐姐告诉他，将来他会成为大唐国的皇帝，而大唐却会被北面的宋国灭亡。他这亡国之君的命运，在这一天终于走到了最后。

    这场景他反复观看过数次，每一个细节都在敲击他的心灵。

    此时就听小周后答道：

    “臣妾去了。为了陛下，臣妾可以做任何事情。”

    中年李从嘉温柔地笑道：“御花园中有桃花，回来帮我摘一支，我的皇后。”

    小周后应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朝李从嘉一笑。她的笑容灿烂，仿佛在说，等我回来。

    那宦官看着一切，面无表情。等到小周后轻柔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对中年李从嘉一鞠躬。

    “公爷，皇上赐下一壶好酒，请您饮用。”

    中年李从嘉眼神凝滞片刻，又恢复了皇帝的威神高仪。

    “皇上？哦，你是说赵匡义。他的酒给他哥喝过，现在又来给朕喝。朕却是皇帝，真正的皇帝。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朕被俘了，但只是俘了。”

    “公爷，您还没喝，已经醉了。”

    中年李从嘉笑笑，从宦官手上接过酒说道：“不怕你的人给你美酒，怕你的人给你毒酒。公公，死不可怕。我只担心女英节烈，回来后想不开。她还年轻，以后有无数岁月，不应受朕连累。”

    “陛下放心，洒家自会照顾好她。”宦官点头说道。他的这一句陛下声音很轻，除了两人不会有别人听到。

    中年李从嘉点点头，又放声高歌：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今日又是七夕，朕负了天下，不可再负七夕。”

    他的声音高亢而悲鸣。随后他抓过宦官手中的酒壶，喝下一大口酒。又将酒壶随手放到茶几上，仰起头，似乎在回忆人生。

    少年李从嘉看得着急。他在视角在中年李从嘉的头顶三尺，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大概就是指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位神仙在观察记录。只是他虽然能看，能听，甚至能闻，却不能知道对方心里所想。哪怕这个人，其实就是未来的自己。

    过不多时，中年李从嘉突然怒目圆睁。他的手脚开始惊挛，身体也无法坐稳。看上去非常疼痛，整个人都从椅子滑到了地上。

    然而他的意识还未模糊，就听到殿外响起急切的脚步声。他强睁开眼，只见一位绝色美女从外面冲进来，那不是刚刚离去的小周后又是谁？

    “陛下，臣妾错了！春深欲落谁怜惜，不知为何折一枝。以前陛下为了保护臣妾，都不让我离开府邸。今天却突然要臣妾出去，我不知陛下深意，真是好笨啊！”

    “女英，你…不是笨，却是太聪明…”中年李从嘉的声音很轻，别人听不到，头顶三尺的少年李从嘉却听得清晰明白，忍不住落下泪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爱人，他的表情却不是喜，而是悲。却见小周后几步奔到他的身边，也不迟疑犹豫，就抱起茶几上的酒壶，将剩下的毒酒一饮而尽。

    “不…”

    旁边的宦官都目瞪口呆。因为小周后动作太快，周围人也来不及阻止。而中年李从嘉倒在地上，只能摇头轻唤，却是无力阻止。

    此时看着影像的少年李从嘉也无端端激动起来，伸手一抄，竟想去抢小周后手上的酒。只是他手指划了个寂寞，这才想起眼前只是影像，而且是遥远的未来影像。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从嘉，你的词我陪你吟完了。”

    小周后吟完诗就丢掉酒壶，奋力扑在李从嘉身上，与他拥抱在一起。李从嘉此时已经无力动弹，但是依然能够感受到身体的温暖，妻子在用自己的体温奋力将他撑起。她的温度可以灼伤他的内心，将他的矜持撕成风花片曲。这小楼，这东风，犹然在，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两人身体相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们不再挣扎，不再放手，只是贴合在一起，血水融合，问世间还有谁能够将他们分开？

    少年李从嘉看到这里，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这是什么未来？什么结局？错了，错了！这天上天下都错了！负了胭脂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他突然大啸一声，从席上跳了起来。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里不是宫廷，却是一间破小的农舍，一张破烂的草席。听到他的吼声，内间两个女孩惊得跑了出来。

    那是昨天才认识的陈玉，陈雪两女。她们将李从嘉安排睡在自己家中，也是有点鲁莽。只是草莽女儿，也不太拘小节。当然有个男人睡在家中，虽不在一室，也让她们有些害羞。睡觉的时候她们没有脱衣，而是合衣而睡。

    此时听到少年喊叫，两女就拔剑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又有坏人来了？”陈玉娇声问道。

    “这个……两位姑娘，不好意思。小生夜有惊梦，打扰了两位美梦，还望赎罪。”

    原来是做恶梦。两女听了，都松了口气。

    “哎呀，什么嘛。”陈雪轻声笑道，“李大哥，什么还望，什么赎罪，听得人好生难受。听你们书生说话就是头疼，不如我们村里人说话，简单易懂。”

    “对不住，对不住。”李从嘉连连道歉。

    “好了，算了。”陈玉也笑着说道，“你一路经历多少苦难，我们也不能得知。但这就是乱世，毫无办法。失去的东西不曾拥有，拥有的性命包括一切。你还是睡吧，做个好梦，忘掉苦难。”

    三人昨日一阵清谈，也算混得脸熟。陈玉原来比李从嘉大一岁，今年十九。陈雪则只有十五的弱龄。她们身怀武功，也不忌讳什么，就把李从嘉留了下来。陈玉称他为弟弟，陈雪则喊他哥哥。

    她们又安慰了李从嘉几句，就回房去了。

    这就是农家女孩，纯朴善良。她们哪里知道，李从嘉根本没有做梦。只是那神仙姐姐给他的影像一遍一遍的翻腾，在脑中挥之不去。

    那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梦吗？开什么玩笑？梦中那中年李从嘉作的诗，他一首首听得真切，听得明白。那些诗既是他自己的作品无疑，又不可能是他现在的作品。因为他还太年轻，历练不足，格局不够，写不出那种境界那样艺术的诗词。

    但是毫无疑问，那就是他的未来，悲哀而真实。那命运，真真切切的展示在自己面前。不止让他害怕，更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自己一无志向，二无能力，三非太子，却成了皇帝，又毁了整个国家。自己死得不冤，只是害那深爱自己的小周后同命运，实在是罪不可恕！

    读再多的书，吟再多的诗有什么用？中年的李从嘉看来才高八斗，横扫全国的才子，却输了整个国家。这证明光会写诗不能救国，不能救自己，更不能救追随自己的忠诚义士，忠贞爱人。

    想到那个扑倒在自己身上，与自己情深义重，同生共死的小周后，李从嘉就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眠。农家的草席是那么扎人，他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床。一晚过来，骨头都快散了，跟被人杀死了一样痛苦。

    但是这一晚的辗转也让他看清了，自己必须要走的道路。

    他这一生，不得再负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