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河轻轻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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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麦田的另一面

    麦田隔着车窗和他道再见,汪建中低应了一声,心里说不上的惆怅。他隔着出租车车窗,看着麦田闪身消失在丁门里胡同。她的气息仿佛还停留在车里。她是依偎着他来着,尽管克制着自己,汪建中还是紧紧揽住她的肩,手几乎就要滑倒她的腰去,但他还是收住了。她像个孩子,带着几分依赖性的。不掺杂那种暧昧与情欲,他不敢妄动。快到她的住处时,他还未及开口,她就说,等下他不用下车了,直接回去,免得等下又打不到车。她似乎处处在为汪建中如何回去考虑似的。汪建中只得默然。

    “那么,我打电话给你?”等麦田下车时,汪建中才说。

    “发信息吧!不是还告诉你QQ号了吗?不过我不大上网。”麦田说完,就和他挥手再见。

    汪建中只好答应着,目光露出沮丧的表情,可惜她并没有注意,已经朝胡同走去了。她到底,连邀他上去坐坐的话都没说?回到住处后,他本想发个晚安的消息给她,愣了一会,还是作罢。

    过了两天,汪建中发信息给麦田,她也没回。好不容易才熬到下班,他计划直接去丁门里,等到了她住的楼下,再发消息给她。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当然,也许会是惊吓。天色还没有暗下去,胡同口蹲着个老阿姨,已驼了背,眼前摆了一个装着新鲜油桃的篮子,巴巴等着买主。油桃红艳艳的,似乎香脆可口。汪建中便又退了回来,买了六七个桃子,汪建中付了钱,继续往里走去。隔着院墙,倒是看见二楼那个小屋亮着灯,汪建中心里一喜,院门上的小铁门半掩着,里面听起来倒是有很多人,他轻轻推开小门,一眼就先看见一根竹竿挑着颜色不一的内衣文胸、短裙长袜,如万国旗般在夜幕将垂时特别注目。院子里有个正在洗头的男人,顶着一头泡沫看了看汪建中,仍旧将头塞到水龙头下去冲水。汪建中便快步上楼,到了门前,稍微平静了一下,就敲响了门。过了片刻,门被打开了,屋里屋外的人却愣住了,他们双方并不认识。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孩,她一脸狐疑,问:“你不是送外卖的?”

    汪建中摇摇头,“我找麦田!”

    女孩又问:“找麦田?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她的朋友,你没见过也很正常!”汪建中说着又问:“她人呢?”

    “那你问她吧!”女孩冷冷说着,将门“啪”关上了。

    汪建中倒没料到女孩会这样大脾气,想了想,又隔着门说了好些好话,那女孩才又半开了门,说:“她去哪了你可以自己问她,反正她不在家,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汪建中才要说话,只见一个男走了上来。女孩也看见了那个男人,将头往屋里一缩,又关上了门。男人手里拎着打包袋,到了二楼小厅,也不说话,看着汪建中。汪建中只好往窗户那边走去,望着楼下的院子,楼下一个女人正在水池那里洗碗,身后站着一个人,好像就是自己进来洗头的那个男人,手里攥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似乎在等女人洗完了自己也要洗。

    门再一次被打开了,女孩问那个男的是不是四十六块钱。那个男的点头说是的,然后女孩将手里的钱递给那个男的,一边接过那个男人手里的打包袋。汪建中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开始被当成饭馆送外卖的了。男人接过钱后,转身下楼去,汪建中等在楼下院子里看到他的背影了,才又转过身往这边看,房门倒是没有关,半掩着。汪建中走过去,又轻轻敲了两下直接说:“她不在也不要紧的。这是她让我买的东西。我放这里。”汪建中说完,将手里提前买好的水果零食连同刚在巷子口买的桃子一起放在地上,也不等对方表态,径自往楼下走去。

    汪建中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女孩在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又叫住了他。

    “还有事吗?“汪建中问。

    ”你上来说。“她大声说。

    汪建中只好又上楼。女孩已到屋里去了,门没有管。

    汪建中站到门口,没有说话。

    女孩在小藤椅上坐着吃饭,她瞄了汪建中一眼:

    “进来说吧!反正你是麦田的朋友。”

    汪建中走进屋里,一切摆设还是原来的模样。

    “坐。”

    “哦,不要紧。谢谢。”汪建中打量着床头柜上的书。

    女孩笑笑,说:“要不要吃点,你也没吃过吧?”

    “不用了,你吃吧!”

    “那你过来坐吧!”女孩将饭菜往自己边上挪了挪。

    汪建中过去坐到他面前,小圆桌上摆着三份菜,分别是水煮鱼、麻婆豆腐、毛血旺,汪建中将藤椅移开一点,说:“怎么吃这么辣,闻着都呛人。”

    “喜欢吃啊!我是四川人嘛!”

    汪建中点头,“难怪!”

    女孩不再说话,连着吃了几口菜,然后又问汪建中:“你刚才说她让你买的那些东西。”她说着眼睛朝门那边瞟,汪建中看见那些东西就在门口的地上。

    “是的。”汪建中答应一声,不由自主将目光避开了她。

    “没有骗我?”女孩盯着问。

    “这个····”汪建中当时只怕她不肯收下随口一说,她真追问,便模糊起来。

    “好了,不难为你了。”女孩显得很善解人意,她接着说:“不过我知道,至少在这个时候,她应该不会让你给她买东西的。”

    汪建中笑笑。

    女孩拨弄着菜,夹出水煮鱼里的几根豆芽,放到自己手中的碗里,说:“这个时候,她正和老公在一起,你说,如果她还叫你帮她买东西,是不是很搞笑?”

    汪建中顿时脸都涨红了,整个人跟着发飘。好在,他努力恢复过来,他笑着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其实,我们也认识不算久。”

    女孩看着汪建中,当然明白汪建中的表情,她大概是吃结束了,开始收拾那些打包盒,盒子里的菜依旧满满当当,她边收拾边说:“我减肥,点的这些,也只敢吃点海带豆芽酸菜之类的,就是为了尝尝这个味道。”

    汪建中苦笑。女孩身材纤细,就是再长点肉,也还是在苗条的范围之内。她收拾完了,装到一个袋子里,然后放到门外的地上。回来又和汪建中说话。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汪建中笑笑,不知从何开口。女孩又说:“那你想了解麦田吗?”

    汪建中先点点头,接着又摇头否认。她看着他,又说:“你要真想听,我就告诉你。”

    汪建中抬头说:“那你说,我听!”然后又低下头,有点不敢看女孩。

    女孩去包里摸出支香烟点上,长长吁了一口,问:“你要来一支吗?”汪建中摇摇头,神色怆然。女孩看着他,摸出桌下的烟灰缸,攥在左手,直到将那支烟抽尽了,将烟头揿灭在烟缸,才说:“你刚刚听完说到她老公,是不是很意外?”

    “确实。”

    女孩笑笑,说:“叫是叫老公老婆的。其实老公还有老婆。”

    汪建中不懂。

    女孩说:“算了。你是老师嘛!说了你也不明白。”汪建中苦笑。

    “流云墅地你知道吗?”

    汪建中点头,“好像听说过。”脑子里马上想起那晚送麦田去的那里。

    “她老公帮她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

    汪建中更加不懂,问“那现在这屋,不也是她租的?”

    “是她租的没错。她说怕有天被老公赶出来没地方住,以防万一。”

    汪建中越来越不懂。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老公只是名义上的老公,那么也就可以随时不是。再说,她还说不能忘记苦日子,只有住在这里,才不会迷失本性。”

    屋子本来就小,她的话音就显得特别响亮,那种带点激愤的语调,简直要冲破屋子,像条蛇一样窜到下面各个屋子里去。汪建中生怕她再一大声,下面的人会愤怒的冲上来,连忙提醒她小点声。女孩笑笑,果然压低了声音。“她的老公,一周大概来一回,有时候也不确定。”汪建中突然感觉血往腔口涌,两只耳朵口,哄哄如钟口响。他摆摆手,止住了女孩继续说下去。女孩愕然望着他,他勉强说:“要不说点别的吧!比如她哪里人?”

    女孩说:“怎么?和她有关的,你都应该晓得嘛!被人养,也是迫不得已嘛!现在不都这样嘛!很多漂亮妹妹,都在等着被大老板有钱人养嘛!”

    汪建中无力说话,只好默默听着。

    “她们以后找老公,眼光还很高呢!一般人,可入不了她们法眼。”

    汪建中哭笑不得,“你叫我上来,就是为了讲这个?”

    女孩说:“我早听麦田讲,有个做老师的,很是关切自己。每晚上巴巴一个人去酒吧,就是为了看两眼。有一次喝了点酒,居然放肆到,可以强吻,吻过又六神无主。半夜去车站接站,两人同局一室,居然安安份份蒙头睡到太阳晒到窗户。两人在桥头看月论诗,连手都不曾牵得一牵。这个人,到底安的嘛子心思。据说借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叫田小麦。麦田不懂,老子也很好奇。”汪建中低下头,一言不发,面红耳赤。

    女孩说:“帮我分析,以你男人的角度,这个老师,到低想要干嘛?”

    汪建中冷静冷静,说:“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干嘛!总归,没有恶意就是了。”

    “你错了。接近一个人,总归有目的的。依老子说嘛,就是特能装呗!伪君子。对不对?虚伪的不像样。比如岳不群。或者说大耳贼刘备还虚伪。嘴上说不要,身体又很实诚。老子最看不惯这种人。”女孩肆无忌惮的大笑,双眼却凌厉起来。他实在莫名其妙,搞不懂这女孩到底要做什么,只好静观其变。女孩问他:“你觉得呢?这样的人算不算伪君子?”汪建中苦笑:“你要怎么想,那他就是怎么样的人?”

    “是吗?你简直坦诚的让我不敢相信。你也认为他是这种人?”

    “不是我认为,是你认为的。你认为是,我就没有什么话说。真相沉重的胜过地球。我一般是不愿追求真相的。圣人论迹不论心。”汪建中只好含混其词。女孩笑笑:“你也够能装,老子服了你了!反正你是老师,装深沉老子甘拜下风。”

    汪建中不知怎的,一下子觉得这个女孩开始有意思起来,说:“伪装是动物的本性。但伪装有时候也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

    女孩噗嗤一笑,“男人也需要保护自己?”

    “何尝不是?”

    “好吧!看样子你也是需要被保护者。这样说来,你和麦田一样,都是农村来的吧。”

    “应该是吧!”汪建中应道。

    夜色已经幕布般展开,老远的城市天际线发出明亮的光,恰如幕布后面的后场。这城市,一半是静谧,一半是喧嚣;一半清凉似水,一半炎热如炙。女孩脚趾血红的指甲油,看起来明艳又充满魅惑。她将双脚盘到椅子上,如猫蜷缩着似的,她的眼睛亦如猫般,温顺里有夹杂着机警。

    汪建中从藤椅上立起来,想要告别。他的身体晃了晃,最终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的目光水一般洒向女孩,无意有意中和女孩的目光撞在一起,女孩心中一凛,那目光落寞如茫茫黑野中一只将息未息的孤灯。女孩不禁问:“你怎么了?”

    汪建中语无伦次说:“还能不能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我想再听你说说。”

    “妈呀!你没事吧!”女孩喊道。

    汪建中目光迟疑,点点头。

    女孩说:“你的脸色真难看。”

    汪建中苦笑。女孩坐直了,仔细端详着汪建中,然后说:“你还是回去吧!她的事你问她吧!我瞎说说,妈的。老子瞎操啥子心哦!”汪建中没动,看着女孩,女孩感觉汪建中可怜兮兮的,说:“你想听啥子?老子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语气充满不耐烦。

    汪建中说:“你们关系怎么样?认识有多久了?”女孩说:“那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她?”汪建中默然。女孩说:“不喜欢也不会这么关心。”汪建中内心翻江倒海,说不出的滋味,大概是有点喜欢,本来在慢慢试探般前行,冷不丁被当头棒喝,好端端一株的百合花,却生在污泥朽腐之地。

    “是真的喜欢吗?还是就是玩玩?”女孩问。

    汪建中没有说话,目光有点无奈。“好好好,我也不问你这些了。”女孩自感失言,将话题扯了回来,说:“她也蛮可怜的。自小就被送人,可现在,曾经把她亲手送人的亲生父母,反过来说,当初麦田被送人其实是享福了,相反没有被送养的两个弟弟,小时候吃尽了苦头。饭也吃不饱,衣也穿不暖。所以,他们现在月月向麦田变着各种法子要钱。这还不算,就刚刚不久,他们还把麦田骗回家,她们说麦田的亲生爸爸跌断了脚,伤势很严重。”汪建中想这大概就是两个星期前自己接站的那次。

    “什么理由不好,非要编造的这样恐怖。”女孩愤愤不平地说,“当时麦田都急哭了。慌里慌张收拾了一下,就回家了。”

    “骗她回家?为什么要骗她回家?”汪建中好奇地问。

    女孩说:“是啊!回家一看,老爸确实摔了。弟弟喝了酒骑着摩托车,带着老爸,然后两个人翻到沟里。还好是上坡,速度不快,两人就是受了些皮外伤。可是,他们以这为借口,把麦田叫回家,居然是谋划着叫麦田帮她弟弟买辆小面包车。他们不拿脑子想想,这样酒后驾驶,出事也是意料之中了,还说如果是小面包车,就不会摔成这样了。搞笑吧!说什么伤势严重,其实就是暗示麦田多带点钱,麦田走得匆忙,让他们失望了。他们居然可以想到按揭,你知道不知道,就是现在。麦田还在帮她的大弟弟还房贷。妈哟,要是老子,早就和他们划清界限,断绝来往了。生完送人,等长大可以挣钱了,没有底线的盘剥,良心丧尽,没有天良嘛!有这样对待亲生女儿的嘛!哦,再说,现在就是女儿,那送人的时候就不是女儿?”女孩说的义愤难平,难以自已,抽了支烟,愤怒的火苗才被压下去一点了。

    “这些都是麦田告诉你的?”汪建中问。

    女孩说,:“也不全是,她说个大概,有的不用说也能想的出来的嘛!就比方说,麦田上次回家,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这个你总知道吧!”

    汪建中点点头。

    “为什么逃出来?就因为麦田不答应给小弟买小车,他们家便相互指责谩骂,你骂我我骂你。就在那晚,麦田和老妈大吵一架,她就半夜出发,直接回了相城。回是回来了,过了几天,还是想办法转过去六千块钱,刚转完钱,就给养母打电话哭。撒子事嘛!养父养母,倒是好言劝慰,还叮嘱麦田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汪建中自己,倒是很久也没有和父母联系了,不由皱了皱眉头。他感觉有点心灰意冷,想到麦田居然是这样一种身世,无端又觉得心酸,生活不易,麦田的那种家庭,在汪建中老家,其实也不少见的。女孩似是有点倦了,打起了哈欠,汪建中便告别了她,怏怏走出了狭窄的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