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神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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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冬日惊雷

    天灰灰的,洒着细雨,冬日里的雨,湿冷异常,又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甚是恼人。

    学舍里没有炭火,只能硬熬着。午后,见雨停了,李儒墨几人便约着上街买些东西。

    几人刚出学馆大门,从门后闪出一个人影。

    李儒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石头,你干嘛呢?吓我一跳!”

    石头神色慌张地说:“我等了你们好几天了。”

    见学馆门口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儒墨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说道:“去边上说。”

    见四下无人,李儒墨问道:“那些官差走了?”

    “嗯。他们几个也回来了。”石头说道。

    “那就好。”李儒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石头犹豫着开口:“那个……能不能拜托你们一件事?”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了?”李儒墨道。

    “你们会写诉状吗?”

    李儒墨思索了一下:“他们想去告官?”

    石头点了点头:“嗯。”

    “非告不可吗?”李儒墨又问。

    石头沉思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上面的人说,运河堵了,都是我们的问题。就调了一帮人来接手了河道。把我们村的人都赶出来了。他们拿到了那些官作恶的证据,所以才过来找我。”

    听到这里,众人的心一紧。那帮漕户祖祖辈辈依河而生,离开了运河,又能去哪呢?

    李儒墨想起那几个来势汹汹的官兵,问道:“那几个人一路追杀,是不是为了抢那份证据?”

    “对!”

    李儒墨低头沉思了起来。手轻抚着下巴,像是抚着不存在的胡须。

    “问题是我们也不会写呀。”子辉说道:“诉状不是普通的文章,有很多条条框框的,写得不对,衙门收都不会收。”

    胖子也跟着掺和道:“是啊,我们见都没见过诉状长什么样,没法给你写啊。”

    “我去给他们写。”李儒墨终于下定了决心,然后又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就别跟着了,帮我买一点回来。”

    “你会写?”子辉问道。

    “平时抄的卷宗里不是有嘛。”李儒墨说道。

    “你能记得?”

    李儒墨神情严肃:“废话!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笨呐!”

    “你!”子辉一阵气结,要不是看在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早就一拳揍过去了。

    “家里买了纸和笔了吗?”李儒墨也没管子辉,转向石头问。

    “没。”

    “你让我写你脸上吗?”

    “啊?”

    “啊什么啊?去买纸和笔呀。”

    “哦哦哦!”石头连连点头。

    看着李儒墨上了马车,子辉面色仍有些忧心,胖子大大咧咧地把他拉走,说着些不咸不淡的笑话。

    晚上,李儒墨回到了学馆,见窗外难得的冬日朗月,一时生了去走走的想法,也没惊动旁人,独自在学馆的小路上走着。

    “大师,出来也不叫我。”子辉快步走上前来。

    “哪敢惊动世子呀。”李儒墨玩笑道。

    “诉状写好了?”子辉没有理会这句玩笑,问道。

    “嗯。他们这几日就要启程了。”李儒墨抬头,看着疏星朗月叹道:“惟愿海晏河清,世上再无泥泞。”

    “他们手上有什么证据,竟能让正六品的武官亲自假扮官差来抓人?”子辉虽未涉足官场,但还是一眼看出了那块腰牌上的花纹,要知道,正六品在地方算是大员了,南浔的知州也过从五品,只比他们高了一级而已。

    “他可能就是想出来溜达溜达。公费游玩,不要太爽。”李儒墨打岔道。

    子辉当然明白了他的意图,笑道:“你怕把我牵扯进去,你自己呢?”

    李儒墨轻飘飘地说:“我就是一闲人,管点闲事,怎么啦?”

    子辉也笑了笑:“道长胸中自有高义啊。”

    ……

    转眼到了年末,李儒墨拜别了先生和诸位同窗,踏上了回家过年的路,

    李家沟地处篦山深处,仅有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往县城,如果按照文人的眼光来看,这里鸡犬相闻,阡陌纵横,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可对世居于此地的农民而言,这层层叠叠的篦山像是一道道围墙,隔绝了外界的战火,同时又将他们世世代代困在这里。

    这日早晨,刚吃过早饭,父母哥哥下地干活了,家里就剩李儒墨和他妹妹七丫头,他在房里看书,丫头在院子里汲水洗碗。

    院门口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孩,手里捧着一本书,见只有一个女孩在,问道:“这是刘师傅的家吗”

    “不是,你找错了。”丫头回话间抬起头,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本书。又笑道:“你有没有问清楚,你是找刘师傅还是六师傅?”

    “没……没有。”在当地方言里,这两个字发音很像,被这么一问,他也有些不确定。

    丫头接着问道:“你们家是不是有人老了?”(老了,是那边方言老人去世的一种常用说法。)

    “嗯。”

    “哥!有人找!”女孩冲着屋里大声喊一声。然后接着洗碗。

    不多时,李儒墨走了出来,少年见出来的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不太确定地问:“你就是六师傅?”

    李儒墨看了一眼少年手里捧着的书,知道了他的来意,问道:“你不是我们村的?”

    “不是,我是裢子村的。”

    裢子村原叫鲢子村,因靠河岸,河中盛产鲢鱼,鲢鱼肉质细腻,与别处不同而得称,后因有人觉得名字过于俗气,所以改名裢子村。李儒墨的脑海中闪过这一段话。

    “你认识榔子吗?”榔子是李儒墨三哥的诨名,方言里是榔头的意思。

    “认识,他老去我们那边钓鱼。”

    “老人是因什么走的?”李儒墨边说边走过来。

    “突然得了一场病……”

    “哦。带路。”李儒墨接过书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说道。

    “你真的是六师傅?”男孩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如果你是来李家沟找六师傅,那就找对了,如果不是,那你就再去问问。”李儒墨的语气中有些不耐烦。

    “对!对!我爹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如果六师傅把书收了,那就是同意了,他不收书,就叫我啥也不问,拿着书回去。”

    “我这不是收了吗?”李儒墨指了指石桌上的书,笑道。

    男孩一听,喜笑颜开:“好!牛车停在村口呢,我带你过去。”

    “你这么小就学会驾车了?你家大人放心?”李儒墨跟着他边走边聊。

    “我爹忙的时候,就让我驾车去送货呢,就我自己。”

    “你娘呢?”

    “娘头几年得了病。”

    ……

    天刚一抹黑时分,一家人刚吃上,见李儒墨回来了,李母说道:“回来得刚刚好,快坐下吃饭。”

    “吃过了。”

    “怎去了这么久?”

    “裢子村那边我不熟,转悠了好久。他们又非留我吃饭。”李儒墨边说边从井里舀了点水,把手洗了洗。

    “随便挑个地方埋了,不都一样的嘛……”说话的是丫头,她刚想继续往下说,一只粗大的手掌就呼了过去,打在了她胳膊上。“说的什么屁话!”李父粗厚的嗓音吓得她一哆嗦,躲闪到一边。

    李儒墨在妹妹和父亲中间坐下:“丫头还小,她哪里懂得这些嘛,回头我跟她讲讲就是了。”

    “就她,笨得跟头牛一样,还学得来这些东西!”李父抓起筷子,继续吃饭。

    “丫头心眼聪明着呢,她就是不喜欢上学,你别老说她了。”李母劝道。

    “六娃也没少教她呀!你看看她,被先生劝退了三次!老大想上学想疯了,咱没那条件,现在有条件了,求着她去上,她都不去!”李父说得唾沫横飞。

    “不上就不上了,她一个女孩子,读多点少点,不都是要嫁人的吗?咱们睁眼瞎了大半辈子,不也这么过来了吗?”李母接着打圆场。

    “头发长见识短,我懒得跟你扯!”

    李儒墨捡了捡丫头身上烧火时粘在身上的茅草,柔声道:“不都说人各有命嘛,丫头既然在读书这条路上走不通,那咱就给她找其他的路,总有一条是走得通的。”

    “还噘着嘴干嘛?等着我喂你呢?吃饭!”李父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嗓门,语气却轻了些。

    李父见丫头低头吃饭了,又转头问李儒墨。“怎么裢子村的人,都找到你这里来了?”

    “应该是我三哥老去那边钓鱼,给我招的活呗。”李儒墨无奈地说。

    “他倒是鬼灵,自己欠的人情,让你去给他还,也不怕给你惹麻烦。”李父知道,李儒墨平时不太愿意做这些,即便是同村的,也是给他能推就推了。话说有一就有二,这日后还不知道会多出来多少类似的麻烦。

    李儒墨起身道:“都是一家人,谁还不是还。也就跑跑腿,动动嘴皮子。”

    李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没再说话。见李儒墨正准备回房间,李父又突然叫住他:“六娃,那个……”话却只说了一半。

    李儒墨回过头:“啊?”

    “没什么。”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别看到太晚,对眼睛不好。”

    “哦。”李儒墨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父亲,转身回了房。

    回到房间后,李儒墨却无心继续看书,他隐隐感觉父亲欲言又止的话可能和爷爷有关。李儒墨知道,他身上有很多事情都与这个爷爷有关,包括这一屋子里的书,还有他今天那身给人看风水选墓地本领,以及很多像是凭空多出来的学问。

    旁人都说他爷爷是个好人,好师父,都说念着他的好,可偏偏自己却不记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李儒墨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外人的口述。同时让李儒墨不解的是,在家里,谁都不会提起他,即便是年节时的祭扫,也不去祭拜他。如果他真的像外人所说的,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为什么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父母又怎么会连提都不提呢?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想到最后,李儒墨强忍着腹内的阵阵恶心,走到窗前。

    月光清冷,脉脉无言。

    也许是因为一面朝江一面靠山的地形,南浔的雨似乎特别的多。众学子从家里回到南浔时,雨又在淅淅沥沥地下,这雨在空中是雨,落到地上,就结成一根根的冰凌,又不像雪那般轻盈透亮,灰蒙蒙的一大片一大片。

    一大早,学舍的几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被黄介平喊醒了,磨磨蹭蹭地都不想起来。

    “就算是天塌了,我都不去了。”李儒墨裹着小被子探出个脑袋。

    介平拽了拽他的被子,不过是徒劳的:“开年的第一堂课,怎么着也得去做做样子嘛。”

    李儒墨把被子裹得更紧了:“这个样子,要做你去做,我反正不做。子辉,你做吗?”

    子辉也早醒了,只不过舍不得被子的温度:“本世子用得着在他面前做样子吗?”

    “切!还真把自己当世子啦!”黄介平一脸嫌弃。

    子辉神气地说:“世家子弟,简称世子。”

    黄介平见李儒墨和田子辉都不肯起来,至于胖子和韦少,那就更不用想了,索性不费这劲了。转身出去,把门带上了。结果刚没出去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催促着说:“快快快!穿衣服,薛先生来了,好像是冲我们学舍来的。”

    “你怎么不干脆说当今圣上来了呢!”子辉满不在乎地说。

    “哎呀!你自己看!”黄介平也懒得废话,一把将学舍的门打开,一股冷风吹进来,躺在靠门位置的子辉冷得一哆嗦。

    “靠!真的。”子辉只看了一眼,就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服时还不忘踢了踢旁边胖子的床。

    李儒墨见两人还演起戏来了,不屑道说道:“诶诶诶!够了啊。你们俩唱戏呢?还一唱一和的!”

    胖子揉着睡眼,朝舍外看了一眼,也麻利地爬起来穿衣服。李儒墨见胖子都起来了,知道肯定假不了了,于是也慌慌张张地穿起衣服。

    薛先生走到学舍前,见舍门敞着,也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外,说了一句:“你们几个跟我来,有事问你们!”他面沉如铁,声冷如霜。

    “轰隆隆!”一道惊雷在半空中炸开,震得几人心中一惊。

    李儒墨抬起头,却不见天,只有学舍的屋顶,接着闭上眼,缓缓自语:“冬日惊雷,不妙啊。”

    接着,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子辉和介平紧随其后,李儒墨回头按住了他们的肩膀:“冲我来的,你们去干嘛?”

    “大师,我们不能……”

    “你是觉得薛先生没有分寸,还是我没有分寸?”李儒墨打断子辉的话,继而继续宽慰道:“放心吧,没事,应该就是问问诉状的事。”

    “可是——”

    李儒墨摇了摇头,没等子辉继续开口,出了舍门,顺手把门给带上。朝着薛先生的方向走去。

    天空阴阴沉沉,下着小雨,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学馆,穿过树林,一直走到一处河边。薛先生面朝着河,背对着李儒墨,萧瑟地站在风中。久久未开口。

    “他们……”李儒墨试探着问。

    “他回不来了,”薛先生朝着河面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再也回不来了。”

    李儒墨心中一恸:“怎么会?我以为……我以为……他明明答应过我,他不会去的。”

    “你以为?”薛先生苦笑:“你以为你了解石头吗,你了解官场吗?你以为我不给他们写是怕事吗?哈哈哈哈哈哈!他们哪里是去告状,那是去送死!”

    “唔……”李儒墨捂着嘴,蹲下来,蜷成一团,内心绞痛得说不出话来。苟且活着也是那也是活着,更何况,石头是那样憨厚,那么善良的汉子。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过了许久,薛先生缓缓开口:“他向来都是这样。衙门不给他们发饷银,没人愿意下河捞泥,他就一个人,无论刮风下雨。”他的话像在回忆,又像是在对着脑海里的石头说:“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傻笑‘我有力气,我多干一点,河里的泥就少一点,漕户生来就是为了这条河。’我又问他,‘那要干到什么时候?’他告诉我,干到他干不动为止。这就是我的石头,再黑的淤泥,再乱的世道,也遮不住他眼里的光。”

    李儒墨早已泣不成声:“我早就该想到的,我为什么没有想到,他……对不起!对不起!我……”他尤记得,那天谈到运河,石头语气落寞地说:“就是不知道那河,现在怎么样了。”即便是离开了运河四五年,他仍心心念念着那条河,他自己刚够温饱,却冒着杀头的危险收留几位同乡。

    薛先生怔怔看着河面,流水潺潺,风声依旧,似是故人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薛先生开口:“这次来,是想拜托你两件事。”

    “嗯。”李儒墨擦了擦脸,站起身来。

    “这第一件,把这个交给秀秀。”薛先生转过身,取出一方盒,递过来。没等李儒墨开口,又继续说道:“第二件嘛,我知道,你记忆颇佳,你把那份证据默写出来,能写多少写多少。”

    “你打算干什么?”

    薛先生自嘲:“老夫窝囊了大半辈子,我想,当一回他的英雄。”

    李儒墨猛地摇头,连连后退:“你想都别想,不可能,我不可能给你的!我……我不记得了。”

    薛清徽长长叹了口气:“你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你的身上带着一个遗憾,或许你自己都没察觉。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你理解了那份遗憾,你就能理解现在的我了。”

    “我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的,绝不会!你不要白费口舌了!”

    薛先生转过身,迎风而立:“我薛清徽,二十二岁,一试而红,也春风得意,快意恩仇,仰不愧于天地,俯不愧于父母。奈何天意弄人,在这腌臜地狱里困顿三十余载。而今身无憾事,只想与这天,再斗上一斗!你可愿,成全与我?”

    “我不是不愿,李儒墨擦了擦脸上的泪:我是怕你这个榆木脑子斗不过他们。”李儒墨越是到了紧张的时候越是喜欢胡说八道,就像是思维到了某个临界点时,会突然跳到另一个思维里,两种思维切换时,没有任何征兆。

    “你……”薛清徽的思维可没那么跳,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时不知说什么。

    李儒墨擦了一把脸:“你只要拜我为师,一切听我安排,我就把它给你。”

    “你,你放肆!”

    “那就想都别想。”李儒墨别过脸去,

    “我有计划,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好好完成你的学业。”

    “能说说你的计划吗?”

    “不能。”

    李儒墨低下头,迟疑了一下:“那如果我不给你呢,你还是会去吗?”

    “那不是我的主要手段,只是个辅助,有更好,没有也可以。”

    李儒墨长出了口气:“学馆里人多眼杂,我得想想办法,三日后酉时三刻来这里找我。”

    “你可以去我那里写。”

    李儒墨摇了摇头:“我单独去你家,太招摇了。我可经不住严刑拷打,他们还没动手呢,我就全招了。”

    薛清徽嘴角弯了一下:“我就纳闷了,你们家世代务农,怎么就养出来你这么个娇气的公子哥?”

    “因为我懒呐,家里什么活都不干的,所以,你可别指望我是什么硬骨头。”

    薛清徽松了口气:“那我尽量,不要连累到你。”

    李儒墨笑了笑,摆了摆手:“回去咯,要不他们该怀疑你是来揍我的了。”

    等走远后,李儒墨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虽然说时轻松,更多的不过是强撑出来的。他知道薛清徽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要跟那帮人鱼死网破,也唯有这样,才能有一丝胜算。他来时就已下定了决心,所以他说自己另有依仗一定是真的,否则以李儒墨默写出来的东西作为证据,明显是不够的。只是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