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左边临时搭建了一个草棚。

    草棚靠近苏离、方晴这边坐了一队乐队。

    吹奏的是唢呐，有一名穿了杏黄道袍的男人在那唱着“喃呒”……

    是死人乐队！

    草棚的另一面长凳上坐满了人，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可知，生活水平都属于清河县的顶流。

    大户人家的葬礼。

    按照清河县习俗可知，死者是死在外头的，大体不能入屋。

    大体上盖了白布，露出了一双大脚，遮盖了脸面。

    嚎啕大哭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嘴唇很薄。

    在她旁边坐了一名表情呆滞、只顾着“吧唧吧唧”吸着焊烟的瘦小男人，五十来岁的样子。

    死者身份从瘦小男人身份可以辨认出来：回春药行的太子爷朱满堂。

    传言已经到了方府的下人口中：杀朱满堂的是新任团练苏离。

    还有一个精准的传闻：苏离杀朱满堂的原因简单粗暴，戚家寡妇送了他家婆娘一把新鲜的青菜。

    方晴紧紧的拉着苏离的手臂，眼神里都能冒出话语：阿离，你可是人家的杀子仇人！

    很显然，苏离并没有这点自觉，他走的方向就是草棚，目的地就是朱满堂的灵床前。

    方晴那能挑起百斤重担的气力在苏离面前如同小孩掰大人的大腿，没有丁点的作用，反倒给苏离拉扯着往里面走去。

    “晴姐，死者为大，相识一场，我们给朱满堂上柱香！”

    理是这个理！

    杀人凶手本凶给本人上香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也并非没有！

    问题是……我跟朱满堂没有相识一场呀！

    出嫁从夫，方晴只得硬着头皮跟苏离走进灵堂。

    刷！

    草棚里、草棚外，所有目光都落到两人身上。

    俗语说落刀子，方晴相信了，如今就是！

    可……

    那苏离还是施施然的、毫无悔意的走到灵床前，恭敬的，至少方晴看到表面是那样，给朱满堂上香行礼。

    “哐当！”两个铜子的奠仪落到盘子里，方晴舒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要完结了。

    “晴姐，给朱满堂烧点纸钱。”

    “哦！”

    方晴想着风俗是那样，于是便蹲下去要烧纸钱，耳旁却想起了令她心跳加速的狼虎之词：

    “朱老板，节哀顺变！”

    赤果果的挑衅。

    腾！

    方晴蹦起，挽着苏离的手臂，低声道：“阿离，咱回家。”

    “有心了。”朱回春木讷的回答令方晴舒了一口气，这事该完结了吧。

    “朱老板，凌捕头已经签发了文书，朱满堂即将成为捕快！他今年应该二十出头吧？前途一片光明！可惜了……”

    咯噔！

    方晴的心脏跳到桑眼。

    你可惜什么？人是你杀的呀！

    人家的光明前途是你毁的呀！

    方晴用力的拉扯了一下苏离，“阿离，我饿，回家。”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朱回春用力吸了几口烟，低着头，脚拨弄着地下爬过的蚂蚁。

    终于可以回家了，方晴的心落回原位。

    “诶！朱满堂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误入歧途，结识飞天蝙蝠，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朱老板，往后让自己的儿子引以为鉴！”

    方晴落下的心脏无边无际，估计落到了阴曹地府，心中空荡荡的，下意识往前一步。

    之前的话语还能说苏离不懂事、不懂体面，如今这句话……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赤果果的讨打！

    往后的儿子？谁都知朱回春只有一个儿子，而他为人好色，不知道有多少女人。

    但凡还能生的，他自家开的药行，估计早就儿孙满堂了！

    这句话是讨死！

    方晴相信苏离是绝对要被打的！

    气氛也在那一刻凝固了，唱歌的道人也忘词了……

    “不能了，朱家往后没人咯。”朱回春还是低着头，脚尖将一行回家的蚂蚁踩得乱糟糟的。

    而他的婆娘回头瞪了苏离一眼，该哭的还是哭，该烧的还是烧。

    方晴感觉自己的衣衫都湿透了，也猜到苏离该说什么：没事，朱回春，你还年轻，能生！

    “晴姐，不是说饿了么？害，作为苏家的女人，怎么能吃不饱呢，回家！”

    “？？？”

    方晴完全摸不透苏离，憨憨的跟着苏离走出草棚。

    傍晚的风推着夕阳裹到身上，方晴冰冷的身子才恢复了活力，一颗心扑通乱跳。

    “苏离他做得未免太……”方晴突然愣住了，呆呆看着前方，心里吐出了两个字：“对了！”

    在朱家灵堂前约莫两丈处，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小的灵堂。

    里面没有灵床，没有大体，只有一个乌漆的灵位，用的木料也是十分的粗糙。

    一名看上去六七十岁的妇人呆呆的抱着灵位，她的眼泪早已经哭干了，嗓子也哭哑了。

    是戚家寡妇！

    女人嫁人后，丈夫是唯一依仗。

    丈夫死了，女儿成了她生存的唯一希望。

    女儿死了，报仇是她活着的唯一目的。

    仇已经报了，她茫然了……

    方晴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去安慰几句？大家的关系没那么的好，连认识也不算。

    给她一些银子？银子对她还有意义么？

    方晴茫然的看向苏离，苏离也是呆呆的看着戚家寡妇，只是方晴不知道，他眼里根本什么都没看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

    刚才朱回春的反应太过奇怪，连他的老婆也是那么的奇怪！

    “苏团练，您的杏花。”在两人各怀心事的时候，一把清脆的声音响起。

    抬头处，眼前多了一名俏怯怯的绿衣姑娘，约莫十三四岁，鹅蛋脸，倒也清秀，右臂挽着一个花篮，左手抓了三支白里透紫的杏花恭敬的递给苏离。

    “杏花？白中带紫的？我最喜欢的！那天晚上我随意的跟阿离说过的……”方晴所有的坏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偷偷看了苏离一眼，眼里都是异常的神采。

    “哦。”苏离点点头，随意的从怀里摸了一把铜子要给卖花姑娘。

    卖花姑娘用力的甩着脑袋，“苏团练，您昨天已经给过银子了！”

    昨天已经给过银子？

    方晴杏眼含着笑意，“阿离果然是故意的，故意的给小姑娘银子，就是不承认自己昨日就为我订了杏花！

    我不傻，怎么不知道杏花只长在野外，小姑娘要采摘需费一番波折！他……他由来是那样，明明帮了戚家寡妇，口中就是不承认

    还有……对了，他是要装坏人，瑞奶奶说的，在这个鬼世界，要比坏人更坏、更凶，才不会受坏人欺负！

    可怜的阿离……”

    昨天晚上方晴说愿意，是一时意气，是昨晚劫后余生、需要一个怀抱。

    方才说愿意，是理智，是深思熟虑。

    乱世里没有那么多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不要说什么情投意合，她不傻，知道自己嫁的不是老头儿，或者不是被恶霸强迫的，已经算很正常了。

    若然嫁的人长得不差，之前没有婚娶，还有点钱，更加是理想了，所以她跟苏离说愿意。

    如今，几支杏花代表了苏离的细心，是真的将自己装进心里，姐妹们也说，他是个好人，其实……他真好。

    虽然自己是被他强抢的民女，如今也是真心的愿意了！

    如果方晴也是现代社会过来的，此刻她一定说自己沐浴在爱河里，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苏离是第一。

    “小姑娘，采了那么多的杏花，也难以都卖出去，那样好了，我给你全买了。”

    方晴腮帮鼓鼓的，脸蛋通红，眼里含着笑，“当然是采了那么多，当然是卖不了，因为都是你让人家小姑娘去采的，除了我这个蠢丫头，还有谁会喜欢杏花！

    诶，杏花真好看，要是能吃的，就更好了……”

    “多谢苏团练，我算您便宜点，一共……多谢！这……太多了！”

    看着苏离胡乱的往篮子里扔下的碎银，小姑娘喜得眼睛都成了月亮。

    “这样，小姑娘，多余的你也不用找回给我，替我做个跑腿，可以吗？”

    “当然，我叫小翠！”

    “好，小翠小姑娘，你认识何九叔吗？”

    “衙门里办事的何九叔，住在紫石街第二家屋子，认识的，苏团练大人！”

    “你等等！”苏离转身到旁边一家熟食铺胡乱买了一个烧鸡。

    回来的时候，方晴怀里已经抱着大大一把的杏花，拎着一个食物盒子，臂弯里还挂着从方府拿回家做的活儿，颇狼狈。

    “真蠢！”看着杏花都能将方晴的脸蛋挡住，苏离不禁笑骂着，打开了食物盒子。

    里面放置了一个银盘，那一味柚皮大鳝用层层油纸包裹，落入手中仍旧热乎乎的。

    “晴姐，不要盒子，能拿吗？”

    “能，吃的，能！”方晴用力的点点头。

    苏离把烧鸡放了进去，“小翠小姑娘，你将它送给何九叔，说是今日城西的张统领请我吃饭

    末了，还送了一些肉食我带回家，我在清河县没什么朋友，也吃不完，就送点给他，能记住吗？”

    “可以的，苏团练大人！”小翠点点头，将苏离的话语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给两人行了个礼，蹦蹦跳跳就往何九家走去。

    “城西张统领？是那天晚上那位……”方晴脸上越发的火辣，她记得那位公子让苏离对自己不要那么的相敬如宾。

    苏离那家伙还真是听从了，连续两次的……

    方晴双腿微微的拢了拢，眼里似嗔似喜，很快她又醒觉了，“阿离，你说张统领？那可是大官呀！你到人家那吃饭，还问人家要打包的……”

    “男人在外吃饱了，却不管家里老婆的温饱，我做不到！”苏离说得昂然，是真心，也是故意。

    “真蠢！”方晴稍稍靠近了苏离，手臂终究是跟他的手臂碰到了。

    “有你蠢？刚才为什么站到我前面？担心我被朱回春打？就算被打，又岂能让女人站到自己身前的道理！”

    苏离这一次说的是实话，他无耻，也没无耻到要女人保护的道理。

    “我……不是故意的！”方晴看到苏离如此严苛的说着自己，不禁委屈的低下了脑袋。

    “下次遇到同样的事情，站我身后！”不得不说，方晴那丫头，无论是要强、想杀人、被欺负、干活、委屈，都那么的动人，苏离揉了揉她的脑袋。

    “知道了……”方晴点点头，“阿离……”

    “哎呀！”方晴话未出口，刚往前蹦去的小翠发出了一声惊呼，灵活的蹦到一旁。

    而前面，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纷纷避让，不住的往两旁躲去，不少人发生了碰撞，或者被踩到的。

    大街上尘土飞扬，黑压压的走来一群人，约莫三十几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胖大的男人，脸上有一条伤疤，从左眼角横过鼻子，到了右下巴。

    疤痕陈旧，是多年前的，却没有愈合，能看到里面的肉色，甚至是骨头，十分的骇人。

    而胖大男人身旁……

    老熟人了！

    仇人见面！

    方晴也认得那位老熟人，吓得赶紧往一旁逃去，却看到苏离屹立当场，便如兔子般，又蹦了回来。

    一脚踏前，记起了苏离的言语，立刻倒后一步，半个身子躲到了苏离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