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会TheCounc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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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1.

    一看到照片,白晨的眉毛便拧成了两段麻花。

    照片上的女子身处类似毛胚房的角落里,被反手绑承重柱上,身上满是锥形创口,上半身和下半身分离,脏器流了一地。

    “死者叫夏莉,21岁,南淳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读大一,住东街第二小区27幢601,家里就母亲在世,父亲一年前去世,死于车祸。”

    陈墨把手里的烟屁股摁灭在已经堆满的烟灰缸里,将一连串信息和烟雾一起从嘴里吐了出来。

    “肇事司机呢?”白晨继续翻着牛皮纸袋里的资料。

    “酒驾。判了四年,现在还在牢里。”

    “母亲呢?”

    “在局里做笔录。你要是现在想见,就在隔壁。”

    “待会吧。目前的线索?”白晨放下大致浏览得差不多的资料,揉了揉太阳穴。

    “完全没有。连凶器都不知道是什么。现在知道的也就只有死因和死亡地点。”

    “尸检报告还没出来?”

    “今天晚点。”

    “你们都没有头绪,我能有什么拙见?我只是个实习生而已。”白晨头疼。

    “这是上面的意思。而且,这个案子也不只你一个人负责。”

    “还有谁负责?”白晨将资料装回牛皮纸袋。

    “‘理事会’的人。”

    “什么会?”白晨没听明白。

    陈墨胡子下的嘴角微微一笑,显得意味深长,却又掺杂着一丝无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死者母亲在隔壁审讯室,理事会的人已经在做笔录了,你要去旁听吗?”

    “虽然不知道理事会是什么,但应该是外人吧?这种工作怎么也交给执安外的人来做了?还是说……理事会是个地下机关?”白晨不解。

    “算不上机关,他们只是在额外备案而已,这是他们的要求。理事会的特权,也算是国家默许的吧。”陈墨又点了一根烟,眯着眼若有所思。

    良久,他夹着烟的手朝白晨挥了挥,“你先去吧,刚好早点打个照面。那边会有人详细跟你说的。”

    “明白了。”白晨点头,带着资料出了办公室门。前脚刚出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上半身探了进来,“少抽点烟,陈叔。”

    陈墨被小辈叮嘱了一句,也没回答,叼着烟笑着点点头。

    一出执安局长办公室,迎接白晨的是几乎整个执安局里的视线。两侧的执安员办公室里,无数男人隐晦的目光透过窗户打量着走道上的她,她心里有些不快,加快脚步拐向审讯室B。

    刚打开门,白晨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见了几个执安的干部,还有有三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两拨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单向玻璃。她一进门,屋里的男人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再一次成为焦点,她心中的不适更甚,却面色镇定地从口袋里掏出实习证:“我是陈局长派来的实习学员白晨,受上级指示负责这个案子。”

    “实习?”一个干部小声嘀咕。

    几个执安干部显然是对白晨的女性身份和实习身份感到诧异,这种异样的眼神让她有点不自在。但好在片刻后,他们也不再关注她,继续观看单向玻璃另一边的审讯。

    白晨收回实习证,却看到那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仍盯了她一会,像是一种饶有兴趣的观察。

    白晨打了个冷颤。被那几个黑西装目光触及,她有一种被拉上舞台中心的感觉,像是有无数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强光将她的身体穿透,所有信息都暴露在暗处投来的审视中。

    好在黑西装的打量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后他们很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她咳了一声,轻轻地关上了门,向房间的中心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穿执安制服的和穿黑西装的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像是两群人之间有股莫名的斥力。白晨看着两群人没有相互靠近的意向,便直接站在了两群人中间。

    两拨明显氛围相斥的男人,中间隔着一个女人,这样奇异的平衡场景暂时出现在了审讯室里,寂静如烟雾弥漫在众人周身。

    这群黑西装应该就是陈叔说的“理事会”吧,白晨心想。刚才迅速的一番观察下来,她发现他们穿的黑西装与黑领带样式虽然相同,三人各自的衬衫颜色却各异——红,蓝,橙,像是有意与执安制服的黑色衬衫区分开来。三人站一起显得格外古怪,一种各自张扬的高调使得她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任何一个人身上。

    把视线投向身前的单向玻璃后,她看到,玻璃另一面的审讯室A里,一张方桌,一盏经典台灯,两头各坐着一男一女。那个中年妇女便是死者的母亲,而她对面,戴着枪色金属框眼镜的男子,也是身着黑西装,衬衫是四人里唯一低调的白色。他正听着中年妇女的讲述,在笔记本上做着笔录。

    不同于执安的一人记录、一人审讯的经典两人组合,眼镜男似乎一人揽下了审讯和笔录的两份活,而玻璃这一面的执安干部们,也像是默认了“理事会”这样的做法,面色有些不太好看地盯着玻璃后的两人。

    白晨注意到,眼镜男做笔录用的是一支黑色的钢笔。执安局几乎没有人用钢笔做笔录,这样传统的做派多少让白晨觉得奇异。从单向玻璃下方的传声器里,两人的对话清楚地能被玻璃另一侧的他们捕捉。

    “……她和同学、舍友的关系,您了解多少?”眼镜男问。

    “她……”妇人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关系很好……但是我也不是很了解,因为她上大学后几乎不怎么说学校的事了……但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很好,也很开朗,从她爸爸走了后她就不怎么喜欢说话了,但还是很听话……”

    妇人前言不搭后语,措辞里满是生硬的转折。

    眼镜男皱起眉,“所以说,她在学校立仇的可能性很小,是吗?”

    “这孩子不可能有人害她的,不可能的……”妇人用手纸擦着眼眶。

    “我相信您。那么,出事的前几天,您有没有发现孩子有什么异常?”

    “没,没。”妇人还是擦着泪,但眼睛却悄悄走了个神,这个小细节被白晨尽收眼底。白晨咬着手指,偷偷看向身边站着的执安干部们,似乎没人注意到妇人的小举动。

    “没有吗?希望您能仔细回忆回忆,认真回答一下。这对找到凶手很关键。”眼镜男语气略微加重了一些。

    眼镜男审讯的程序很正规,提问也很熟练,似乎已经负责过多次审讯。但是白晨以前从没听说过什么“理事会”,更没听说过“理事会”和执安有着这样暧昧的关系,甚至似乎与其平起平坐。

    妇人眼神游移着,像是不知道看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像是在回忆。

    “没有……她上大学后几乎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了,所以我都不太了解……”

    “她在撒谎。”白晨小声说。像是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身旁那三个黑西装都扭过头来看着她。

    “您在撒谎。”几乎是同时,玻璃另一边的眼镜男也突然下了判断。

    “什……什么?”妇人有些慌了神。

    “希望您能再组织一下措辞,回忆一下细节,然后再诚实回答我的问题。”眼镜男微笑着,似乎完全不打算对谎话连篇的妇人施加相应的压力。

    “……她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惹麻烦的。”妇人一口咬定。

    “好的。感谢您的配合,待会会有执安局的人送您回去的。令爱的事情,还请节哀。”眼镜男也不拖泥带水,很利索地收起钢笔,合上笔记本,起身,打开了审讯室A的大门。

    见玻璃那一头的眼镜男离开,一个执安员起身去打开了房间大门,屋里的人都把视线看向门口,眼镜男已然站在了那里。

    “不审了?”执安里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开口问道,语气不太客气。

    眼镜男似乎也没发现屋里多了个白晨,目不斜视地看着执安的成员们,轻描淡写,“死者家属不肯配合,接下来也没有审的必要了。日后如果家属改变口风,到时候请你们再联系我们。”

    “你这意思是,你们也没办法?”一名干部讥讽道。

    “我们会从其他渠道获得信息。”他很礼貌地回以微笑,笑容里看不出任何攻击性。

    “那还请你把笔录原件暂时交给我们保管,我们复印归档后会派人给你们把原件还回去的。”一名满头银发的老人和蔼地笑道。他是屋里几个执安部里唯一没穿执安制服的,而是穿着便服,像是小区楼下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不好意思,笔录属于理事会内部文件,对于外部是机密。还请执安从刚才的录音、录像里,自己重新整理笔录。”眼镜男依旧很礼貌。

    “什么?”一名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寸头执安员瞪了瞪眼,像是威胁。

    黑西装里那个小个子的男人,像是回应似的,脚下也向前小迈出一步。

    寸头男身边的老人斜了他一眼,他立马收敛起了凶神恶煞的表情,面色尴尬地把脸扭向一旁。

    “明白了。那慢走,我们就不送了。”老人向他们微笑。

    黑西装们也不客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审讯室。

    黑西装一走,老人就收起了笑容,脸上的皱纹里瞬间挤满僵尸般的淡漠。他点了根烟,无言地抽上了几口,旁边的执安员、干部们都默不作声,像是在等老人抽完。

    半根烟下去,老人看向白晨,“你是小陈说的那个学员吧?”

    “是的。”白晨点头。她迅速反应过来,老人口中的“小陈”就是她的叔叔,陈墨局长。从这一点也正可以说明,这位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老人的职位显然要盖过局长。如此一来,这个老人起码是个市级的高官。

    “小陈呢?”老人面无表情,白晨从这张老脸上读不出他丝毫的情绪。

    “在办公室,说有人会接洽我。”白晨略微低头。

    “这小子……”老人语气听上去没有什么起伏,目光瞥向刚才意欲出头的寸头执安员,“你去把刚才的录像取一下,复盘一份给资料室,然后让她去做个笔录。”

    陈墨不在,老人便指挥起了陈墨的下属。烟刚抽上一口,他又转过头看向白晨,浑浊苍老的灰眸微眯着,“你会做笔录吧?学校有教过吗?”

    一旁几个干部都笑了。

    “会。”白晨盯着老人的眼睛,脸上风平浪静。

    老人也没多说什么,朝其他人扬了扬下巴,带头出了审讯室。

    剩下的那个凶脸寸头撇了撇嘴,瞟了眼白晨,然后走向一边的电脑。捣鼓了几番,他拿着一个U盘,走到她身前,“走。”

    白晨没有出声,默默地跟在了凶脸寸头的后面。

    经过执安员办公室,走道上的执安员都跟凶脸寸头打着招呼,嬉皮笑脸地喊着“贺队”,旋即又用视线不带痕迹地在白晨身上扫了几下。走出过道,到了大厅,白晨又看到了那四个黑西装,他们站在门口,像是在等着谁。

    戴眼镜的那个白衬衫注意到了路过的白晨,扶了扶眼镜,无视她一旁的贺谷明,径直向她走来。

    “白晨学员?”他伸出右手,笑得文质彬彬。

    白晨停下了脚步,看了眼自己身边表情不善的贺谷明,有些尴尬,但出于礼貌,还是伸出手和眼镜男握手。他的手很冷。

    “请问你是?”尽管知道他们的身份,但白晨还是回问了过去。

    眼镜男收回手,笑容看起来很神秘,“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叫徐文,是‘理事会’……”

    “这姑娘马上有上头派的工作,闲聊就不会挑时间吗?”贺队打断徐文。

    “说不上是闲聊,”徐文一旁穿橙色衬衫的胡渣壮汉突然笑着接话,从西装里袋掏出一张证件,“白晨学员暂时需要配合我们的工作,这是执安上层的指令。要说起来,应该算是你们上头的上头指派的吧,你们上头估计会理解的。”

    贺谷明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胡渣壮汉,又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证件,上面写着“执安代理合作人”,还有白晨的名字和大头照。他又瞪了徐文一会,不快地“啧”了一声。胡渣壮汉耀武扬威地朝贺谷明晃了晃手上的证件,然后递给白晨。

    白晨接过证件,看向贺谷明。贺谷明不快地朝她扬了扬下巴。

    “你去吧,我来转告陈局。”贺谷明说,转身欲走。

    白晨看贺谷明的境地有点尴尬,道:“抱歉,等我回来我会继续完成工作,贺队长。”

    贺谷明本已走出一段距离,听到最后这一声“贺队长”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意味深长地俯视着她,“不,你的工作我会另外找人的,你不必操这个心了。”

    白晨听出来这番话里的深意,不由得有些不安,但还是低头示意,目送贺谷明走远,然后向徐文他们走去。

    徐文依然保持着那个不痛不痒的微笑,“请多关照,白晨小姐。”

    白晨注意到,这次徐文给她的称呼是“小姐”而不是“学员”。

    “请多关照。”白晨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