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会TheCounc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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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21.

    “减少一年寿命?”

    听到这个说法,白晨相当震惊。

    理事会这些看起来用得得心应手、云淡风轻的异常能力,原来是提前透支他们的生命?

    复活死者,易容自己,强化身体,开启通道……

    这些玩弄生死、改变现实的能力,原来都需要本人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那他们是怎么说服自己,为了一些在本质上与自己并无太大关联、甚至可以说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一些事,如此毫不犹豫地挥霍自己的寿命?

    孔湛看着表情惊愕的白晨,只是苦笑着沉默。

    夏莉与田芸的生死在根本上确实与理事会他们本人无关。说到底,他们完全有权利去选择不去染指这些案件,不管是在道德上还是法律上,这都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他们却选择了为几个自己事先并不认识、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主动地去接近自己的死亡。

    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事件的真相?为了他们所追求的“正义”?

    但就目的而言,理事会消耗生命来追求的东西,与执安又有什么不同?

    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加入执安呢?为什么要以如此昂贵的代价,承担他们本身就没有必要承担的所谓的“责任”?

    白晨盯着孔湛,想从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读出一些答案。但是孔湛只是苦笑,这种笑容像是一种认清了宿命、无可奈何的苦笑,也像是一种看淡生死、消极颓废的苦笑。

    她一时间似乎理解了这帮亡命之徒的想法。

    正如她被所谓的“星宿”选中,他们也是莫名其妙被“符字”所赠与能力,然后肩上便落下了烦的要命却无法回避的命运与责任。

    他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承受这份能力,在知晓“符字”的副作用之前,他们肯定也只是将其当作一种馈赠;在不知如何得知了这份“馈赠”所需要的代价后,这份能力便成了诅咒。

    至于随着能力而来的“责任”,他们可以逃避。但是孔湛的苦笑仿佛告诉了白晨,他们没有选择逃避,而是沉默着接受了宿命与生死。

    是得过且过,也是破罐子破摔。

    看似在与执安、与体制对抗的理事会,实质上是放弃了与死亡、与命运的对抗,但选择了捍卫自己的自由。

    如此一来,白晨也明白了孔湛这番话的意思。

    白晨叹了口气,“你现在说出来,是想看我的选择吗?”

    “这是你的自由,我们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孔湛笑道,“你完全可以在我们结束今天的对话后,带着你和执安想要的真相回到执安局,回到你平常的生活,结束你的代理合作人身份。”

    “或者说,继续这种‘异常’的生活,放弃我下半辈子的美好退休时光?”

    “没有你想得那么夸张,”孔湛摆了摆手,“目前你连自己的能力都不知道是什么,更不知道怎么使用,更何况就算你知道了,用不用,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如果继续这样的日子,恐怕我也跟你们一样,没得选吧?”

    白晨想起“角木蛟”带给她的恐惧和压迫感,如果说让她以凡人的身份再去对付几个这样的怪物,她估计也不用担心能力的副作用,自己能不能活到毕业还是个问题。

    她明白,这样所谓的“星宿”绝对不止“角木蛟”一个。一旦入了局,她便轻易脱不了身了。而现在,她完全可以像孔湛说的那样,带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回到正常的生活。

    “以后的事都是未知数,所以你也没有必要现在就急着做选择。”孔湛道。

    白晨扶着太阳穴,有些迷茫。

    突然,敲门声响起,随后门被推开。

    白晨和孔湛看向推开的玻璃门,只见一条黑白相间的哈士奇冲进了会议室,后面跟着的人是已经换上了那件经典的大红色衬衫的孙涂。换掉了便装,孙涂同样穿的比较随意,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系领带,脚上是一双黑色凉鞋。

    带头的哈士奇一溜烟钻到圆桌底下,兴奋又谨慎地凑到了白晨的跟前,吐着舌头,伏着身子,摇着尾巴,一双钴蓝色和银白色的异瞳充满智慧地打量着白晨。

    这地方不仅养了只猫,还养了只狗?

    面对像个弹力球一般左右横跳、热情高涨的哈士奇,白晨一时手足无措,手伸出去想去抚摸它,却又有些害怕,僵在空中进退两难。

    “你怎么把小楼带来了?”孔湛问孙涂。

    “他刚在楼下就兴奋得不行,不知道是听到了啥还是怎么的,叫着就往电梯冲。”孙涂表情有些无奈。

    “他叫小楼?”白晨问。

    孔湛看着白晨,点点头,随机又摸了摸下巴,皱起眉,“会不会是感觉到了白晨在这里?”

    孙涂一愣,也跟着看向白晨,像是若有所思。

    白晨已然把手放到了小楼的头上,一边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躲闪着他时不时凑上来的大嘴和舌头,一边疑惑地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孔湛和孙涂。

    “什么?”她不解。

    “没啥,我们继续说。”孔湛咳嗽一声,冲孙涂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话题回到正事,白晨刚因小楼的到来而放松下来的心不禁又紧绷起来,她稍稍正襟危坐,而小楼像是也听懂了他们的话,不再和白晨闹,相当识趣地踱步到了会议室的角落,趴了下来。

    白晨心里感觉有些好笑,这样聪明的表现对于哈士奇这种品种的狗来说未免有些稀奇。

    孙涂落座,又随口说了一句,“哦对了,二爷回来了。”

    “王时?”孔湛一愣。

    “在大厅玩手机呢。”孙涂道。

    孔湛点点头,不再多问,看向白晨,“我们继续说吧。既然‘星宿’和‘符字’你大概也清楚是什么了,我就从头开始为你讲述一遍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白晨点头,这也是她跟着来到理事会的目的。

    “事情要从许均说起。这个人你应该也知道了,就是‘角木蛟’的宿主。在觉醒‘角木蛟’人格之前,他就是个普通的无业游民。执安的档案库那边我们还没核实,不过就我们自己的调查来看,他应该也没有犯罪记录,家庭关系也不详。”

    “没有犯罪记录?”白晨一愣,“夏莉是第一个受害者?”

    “根据夏莉本人的描述,许均亲口说过‘你是我的第一个目标’。在囚禁夏莉的时候,他已经觉醒‘角木蛟’一部分的特征了,用于折磨杀害夏莉的凶器就是他已经‘宿化’的爪子。夏莉说,许均说话常常会很混乱,像是有人格障碍,我猜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出现‘人格’和‘宿格’互相吞噬的症状了。”

    白晨回想起,在与“角木蛟”对峙时,它亲口的描述,默默地点了点头。

    孔湛继续说道,“在夏莉被折磨至死后,他应该暂时躲了起来,至于躲在哪,这就不得而知了。夏莉死亡后的一两天,也就是夏莉的尸体被发现前不久,它才开始第二次行动,直接根据之前跟踪夏莉和田芸两人的记忆,前往了田芸的家中,杀害了她的父母,囚禁了田芸。”

    “这些我大概都知道,”白晨道,“我想知道的是,夏莉的尸体被发现后,你们具体的行动和细节。”

    也许是白晨不自觉地摆出了些审讯的语气,孔湛不禁苦笑,“夏莉的尸体被发现后,我们就到了省执安局发出的合作邀请,第一时间就前往了区执安局,传唤了夏莉的家属。”

    “省执安局!?”白晨有些震惊。她知道这次理事会和执安的合作是高层安排的,但没想到会这么高。

    如果是省级的执安安排的合作,那么不就说明,知道她的“特殊”的人,正是省里的执安管理层?

    那么在她与“角木蛟”接触之后,市里的执安管理层便派人将她软禁起来,这样的决策究竟是市里的意思还是省里的意思?

    而她现在口袋里的这把格洛克g-50,陈墨口中的“领导特批”,又是哪一层领导的意思?

    不管怎么假定,似乎都会出现矛盾。白晨太阳穴一阵发痛,事件的复杂或许超出了白晨的想象。

    如果说省执安的指示是让白晨觉醒“异常”,那么市执安的意图就是让白晨的“异常”为他们所用。

    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了。

    孔湛并不知道白晨此时脑海里的头脑风暴,继续讲述着,“审讯的具体结果如何,你也知道了,夏莉的母亲并没有配合我们的调查,区执安也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帮助,所以我们只能另辟蹊径。”

    听到这里,白晨不禁问道:“夏莉母亲不配合,是执安的意思吗?”

    听到白晨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本该隐晦一些的问题,孔湛很明显一愣,随后皱了皱眉:“如果你要问我,我认为是的。尽管说出来可能对你不太友好,但是这确实是理事会成员大部分人的想法。”

    “我大概猜到了,”白晨叹了口气,“而且,这是市里的指令吧?审讯室当时在场的可不止区里的执安。”

    至此,一直默默听着的孙涂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悠悠地开口道:“我就说那个时候在医院里陈墨怎么和我话这么密呢,原来是说给你听的。”

    “什么?”白晨不解。

    “还记得你住院的时候,我和陈墨的谈话吗?”孙涂问。

    白晨点点头。就是从他们那次对话,白晨了解了市执安与理事会之间的博弈与对峙,也了解了陈墨对于白晨被夹在其中间的无奈。

    而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许恰好是一枚有着关键作用的,让市执安乃至省执安都重视的“棋子”。

    理事会与执安是如何在这个“异常”的世界角逐的,白晨正是从那一晚得以窥见了冰山的一角。

    “陈墨那家伙和我吵架,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孙涂咂咂嘴。

    白晨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其实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了这一点。

    没有陈墨那番话,她不会了解到自己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更不会决定摆脱执安对自己利用和操纵,铤而走险地逃出软禁,直面真相。

    “市执安对于理事会的态度向来不太友好,这次的合作虽说是省里指派的,但市里那个老狐狸明显有着自己的算盘,”孔湛继续道,“在市执安的施压下,我们只能选择另一条,不太人道,也不太寻常的路子。”

    “复活夏莉。”白晨平静地接过孔湛的话。

    “让摄像头停止工作是潘远的能力。孔湛则是隔着门,让夏莉在手术台上复活,指引她从里面打开门,然后把她带了出去。就这么简单。”孙涂道。

    见白晨没有反应,孔湛叹了口气,“这是当时最高效的方案,但也是市执安精心布下的圈套。一方面,如果我们在整件事中落下把柄,市执安就有了充足的证据向上级报告,从而制裁我们。另一方面,你当时还对‘异常’一无所知,在知道作为合作人的我们这些肮脏的手段后,必然会反感愤怒,这也恰好是市执安希望看到的。”

    “但是你们还是选择了这条‘肮脏’的路。”

    “没错。正是因为,理事会从来不会选择做被动的那一方。”孔湛也平静地看着白晨。

    “那你们就能随意操控生死?在你们看来,生命到底是什么?”白晨语气中隐隐有种抑制不住的怒火。这个话题迟早会来的,她想。她来到理事会,一是为了找到真相,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

    “那么你觉得,夏莉如果有选择权,她会选择在侮辱和折磨中死去,还是会选择在理解和尊重中死去?”孔湛反问。

    “你觉得那是理解和尊重?你不觉得荒谬吗?”白晨已经快克制不住了。

    “至少她最后的记忆不是痛苦。至少她能有机会来认识你,认识我们。至少她能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依旧有人在关心她。至少她能亲口说出自己对田芸的歉意。至少她有更充裕的时间来回顾自己的一生和遗憾。”孔湛依旧很平静,连珠炮似的说出这么一段。

    “那照你这么说,夏莉还应该感谢你?”白晨冷声。

    孔湛没有回答,避开了白晨冷冽的眼神。

    一旁的孙涂也有些尴尬,也不敢与白晨对视,移开了视线。

    白晨冷冷盯着他们,“就像你自己说的,你们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是‘肮脏的’,‘不人道的’,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理所应当、苦口婆心、自我感动的模样?在你们眼里,操纵别人的生死是一件相当轻松的事吗?是为了死者着想吗?是你们的善意之举吗?”

    “……”孙涂和孔湛都没有回答。

    “夏莉本已结束了痛苦,却还要你们从鬼门关拉回来,被迫去回忆那些她根本不愿意想起的可怕回忆,这叫为她着想?这叫善意?她有选择权吗?她能意料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幸吗?她能选择是否愿意再次经历一次死亡吗?这两次死亡不都是人为强加在她身上的吗?”

    “但是这次,她没有再以那副模样死在阴暗的角落里,整整三天都没人发现。”孔湛看着趴在角落里歪着脑袋的小楼,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

    白晨沉默了。

    她没有再咄咄逼人。脑海里,夏莉的那封邮件又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孔湛继续道,“我承认,我们确实利用了夏莉的死。我们也从不奢求她感激我们,甚至不奢求她原谅我们。相反,如果她能恨我们,我们心里反而会踏实一些。”

    说到这,孔湛终于看向白晨。

    “能让她走得体面点,而不是不明不白的,这是我唯一的安慰。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