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午后不过，焚香镇的天便已半黑。

    长年受鬼患祸害，使得小镇内外的空气透着一层淡淡微微的灰。

    就连半斜的阳光，也显得暗沈。

    当然，这只是妙玉眼中所见的景象而已。

    自小，她便知道自己与别的师姐妹是不同的。

    同是第三楼修为，师姐没法瞧见的满目阴煞之气。

    妙玉未曾涉足修行时，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是以，她才会被座师带在身边自幼培养，隐隐然立为白云庵的继承人。

    这次出行，名义上是师姐妙清领头。

    可若真遇上了无法解决的紧急状况，妙玉几可肯定。

    师姐宁可舍了性命，也会竭力护她脱险，保全白云庵的未来。

    两人的座师白云庵主，不知所踪已然三年。

    “妙玉师妹。”

    被打断愁思的妙玉本能一抬头。

    “嗯？”

    “师妹似乎对那个猎鬼人很不满意？”

    妙玉哼了一声：

    “猎鬼人本来便只是书院摆烂后，锡卢国朝廷狗急跳墙捣鼓出来的一群乌合之众。”

    “成员几乎全由无所事事的江湖武夫组成，连练气士也没几个……”

    “要是这个沈澄真有些微末本领，早就被抽调到京城待命了吧？”

    “锡卢国京城的状况，可没比这边好多少……”

    想起自北至南一路所见，妙玉略感怅然。

    佛门以慈悲为本心，她虽自视为高于凡俗的仙师。

    却不代表对沿途为鬼患所害的凡人百姓全没怜悯之心。

    人居阳间，鬼宿阴世，本是殊途。

    之所以会出现全国范围内的鬼祸。

    可绝不是区区一两个鬼修想要搞事就能够做到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锡卢国境内已然大规模地出现了“鬼门”。

    鬼门者，即阴阳交界处。

    阴物鬼魅之流，就是经由鬼门自阴世渗透进阳间的。

    只是阴冥之物，本不容于阳间。

    要大批闯过鬼门，少不了阳间鬼修的引路就是。

    只须斩杀了“百鬼之尊”，小镇周边的鬼患，自然会得到极大的缓解。

    但若说到要正本清源。

    假使掌管世间正气的儒家书院，始终拒不作为。

    莫说只她师姐妹二人。

    就算整座白云庵全力以赴，也无大用。

    想到此处，妙玉脑中掠过沈澄那副不以为意的笑容。

    厌憎之心不由更增。

    “连我等佛门正宗也感到棘手之事，那轮得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插手。”

    “瞧在知事份上，勉强让他跟着。”

    “只怕到时出了岔子，还得分神顾他。”

    “只盼他见了我印在银锭上的金刚指力。”

    “便晓得凭他那三两下把式，可远远没资格插手练气士间的斗争。”

    佛门练气士讲求内外兼修。

    对武技的运用之妙，远非一般蕞尔小国的江湖武夫能及。

    别瞧妙玉一身软肉如羊脂白玉般。

    论体魄坚韧，她可不觉得自己会比不过那瞧着健壮结实的沈澄。

    白云庵传承自上宗金刚寺的“大金刚指”。

    更是号称连钢杵也能徒手捏为两段。

    远远凌驾于江湖上所谓劈石破玉的外门武技。

    妙清素来也颇为这位师妹的实力感到得意。

    无奈事关重大，不得不提醒两句：

    “可……我瞧那沈澄未必真是无能之辈。”

    妙玉双眉一轩：

    “这话怎来？”

    妙清说道：

    “我离去时，曾察看过门外那具尸偶。”

    “那厮本是闻名一方的凶徒，气血旺盛，纵然横死，必化厉鬼……”

    “但沈澄竟未用上半张符箓，半行密咒。”

    “就将一名强大武者的尸身镇压得服服贴贴，为他所用。”

    “我白云庵钻研尸鬼之道破法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手段。”

    妙玉问道：

    “师姐的意思是，这沈澄有机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鬼道强者？”

    “可……他为何要相助我方？”

    “而且我从未在他身上，察觉到练气士应有的灵气。”

    “唯有武夫沉浊真气，粗砺不堪……”

    妙清说道：

    “鬼道行事素来诡谲莫测，且派系林立，同道内争并不希奇。”

    “若他连师妹你的双目也能瞒过，一朝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话虽如此，雷震是见过世面之人，昔年甚至曾于正道抗击魔教入侵的联军中出过些许力气。”

    “他既大力担保沈澄，我俩暗自提防便是。〝

    说罢，她轻轻叹了口气：

    “座师失踪久矣，庵中的大事，不日总是得交到你手里的……”

    “也是时候学会多长些心眼，把这率性莽撞的性情改一改了。”

    ……

    是夜子时，沈宅。

    沈澄如常按时就寝，掌心交叠于小腹前。

    心念一动，燃起一盏长命灯。

    阴物天然畏惧日光，夜间阴盛阳衰方是猖獗之时。

    而阴阳两世交界之鬼门，也唯独在子时过后，卯时之前，才容进出。

    隐匿在镇上某处的鬼修“百鬼之尊”，正是接引阴物渗透阳间的大行家。

    但对方只怕怎也想像不到。

    是夜子时，会有一个大活人反过来进入阴世。

    沈澄闭起双眸，任由意识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静寂。

    片刻。

    他睁开眼睛，已身处于一座古旧清幽的木造庙宇。

    身前一座佛，佛前三盏灯。

    随着沈澄掌中苍火闪晃，三座无火灯台居中一盏骤然放亮。

    苍蓝长命灯火，映出木像垂眉安坐的静谧面貌。

    地藏王菩萨像。

    在沈澄如今身处之世“西月神洲”的正统佛门中，对地藏王菩萨的敬奉已被废止。

    近千年前一场佛门内战，万千座供奉于各地寺庙坛上的地藏佛像皆遭毁弃。

    据传当年被毁的佛像残骸，已被重铸成佛门祖庭“大雷音寺”后山的三座千丈巨佛。

    谁料得昔时千万阳间生民敬奉的菩萨像。

    时至今日，唯有在阴世方能苟延残喘。

    地藏在前，沈澄心中却无敬畏之情。

    连自身法像也无力保全，如何护荫得众生？

    他在佛前点灯。

    只不过是为了让自身的魂魄，在这个未知的世界得到一处安身之地。

    凡人的魂魄一旦被拉进阴世，就会被无穷尽的阴风冲刷吹散，灰飞烟灭。

    就算是元神比一般人强大无数倍的练气士们。

    也最多能支撑多一点时间。

    而只要长命灯灯火长燃……

    在天亮前的三个时辰内，沈澄便可于这阴世安然行走，寻觅可炼的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