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城北门三里之外，官道。

    当沈澄一行人越过山丘青原，来到缺月州最繁华的城池跟前。

    迎接他们的，是一庭白丝绣金边的南洋风格大帐。

    帐蓬之下，四名戎装女侍抬着一座赤木暖椅。

    椅上坐着一名高大削瘦如劲松的白袍老妇。

    此人盛年之时，想必有着犹胜于绝大部份男子的骄人体魄。

    哪怕身上的肌肉已因衰老而干缩。

    宽阔而修长的骨架，仍是散发着足以威慑寻常武夫的威势气魄。

    老妇皱纹满布的前额上，戴着一顶通天白玉高冠。

    冠上有兰花盛放之图徽，正是清莲国主的身份象征莲花冠。

    毫无疑问，此人正是莲城梅氏的老祖宗，前国主梅常洛之母。

    目前暂掌清莲国主之位的一国权力至高者，梅门柳氏老夫人。

    柳思思在辈份上，算是这位老夫人的侄孙女。

    马车停定当下便踏出车门，向老夫人施礼唱了个万福：

    “老祖宗，多年没见，身体可还安好？”

    老夫人微微混浊的眼瞳一缩，只一摆手，不曾应话。

    大帐之旁，一位留着前秦常见的渐变短发发型。

    锁子甲外另披有一件金黄东洋羽织的男子淡淡说道：

    “老夫人六十年前嫁入梅家之时，早已公开宣布，与云锦柳氏脱离关系。”

    “小姐身为柳家家主，我莲城梅氏自当以礼待之。”

    “却不宜随便乱扯关系，有违国家的礼法。”

    柳思思精致得毫无半点瑕疵的大眼睛，在他身上瞥了一眼：

    “这位……莫不是当年‘活修罗’罗应泰将军的高徒。”

    “如今的莲城守军总司令，‘白头鸥’韦维和大人？”

    马车里头，妙清透着车帘的缝隙打量着男子的面目，一张脸沉了下来：

    “这人竟然也亲自来了……”

    “如果他也介入到了国主之位的斗争里头，事态就变得棘手了……”

    妙玉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忽然道：

    “白头鸥，是不是就是传闻中宰掉了自家舅父，夺了舅父世袭侯位的那人？”

    妙清轻声说道：

    “虽说这传闻九成是真的，但在他面前，师妹还是别要提起这事为妙。”

    “在我看来，这人比你家的任何一位兄姐都要危险得多。”

    “甚至可能是全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白头鸥”韦维和，四段良玉境武夫，缺月州中部自治郡东明郡的郡侯。

    此人本是父亲早亡的孤儿，被其舅前任东明郡侯抚养长大。

    年少之时，便被送到当时威震缺月州中部的“活修罗”罗应泰手下。

    短短数年间，便在军中升至高位。

    罗应泰没有儿子，视年少英俊，才能出众的韦维和如同子侄。

    甚至让韦维和改了名字，意示待他过世之后，这支军队便归韦维和所有。

    罗应泰死于王若盈剑下后，他又跟随了罗应泰之弟罗应佐一段时日。

    最终带着维和军的一小支部队衣锦还乡，得到了其舅设宴热情款待。

    次日，韦维和宣布其舅和数十位郡中的首要权贵，均已于酒后暴毙。

    并倚仗着母系血脉和麾下精兵，接掌了东明一郡，承继了舅父的侯位。

    虽然后来又被反目成仇的罗应佐大军赶出了东明郡。

    投奔到前任清莲国主门下为将。

    但全国上下，绝无一人敢小瞧他行军布阵的本领。

    他在清莲国的地位，比起国主的部属，更似是有着充份自主权的客将。

    可以说，韦维和无论站队的是哪一方。

    哪方势力都将于清莲的政斗中占据巨大优势。

    他与老夫人同来，无疑也是一种态度的体现。

    抑或说，这家伙想要在下注前，先鉴定清楚妙玉的成色吗？

    那边厢，韦维和听了柳思思的话。

    俊朗脸上扬起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本将此行，只为护夫人周全而来。”

    “柳家主不必将注意力放到本将身上，还是专注在正事上为好。”

    柳思思道：

    “正事？”

    韦维和微笑不语。

    只听老夫人略带沙哑的声线响起：

    “小妹，在吗？”

    “哪怕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之人。”

    “光是与一个老妇见上一面，怕也不至于动了凡心。”

    “还是说，你连见我也没胆吗？”

    但听刷的一声，妙玉霍然掀开车帘。

    气势虎虎地走到老夫人大帐前。

    “没胆见你？”

    “烦请夫人先搞清楚，当初是你们梅家认为贫尼是多余之人，要把我逐出家族。”

    “贫尼可没什么对你们梅家不起的，为何便不敢见你了？”

    老夫人笑了。

    这孩子纵在佛门多年，终究没曾磨去梅氏祖传的烈性。

    长孙梅坚石，有的只有暴躁而已，色厉内茬，难当大任。

    妙玉却有着敢于当众与等同于一国之君的她放狠话的胆气。

    胆是诸武之先，无胆则武艺难成。

    身为老牌先天武夫的老夫人，对这道理自然再也清楚不过。

    而佛门修士的大道，恰恰是三教百家中与武道最为近似的。

    老夫人从没打算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强夺白云庵的未来庵主。

    倒不如说，她期望着妙玉能在修行大道上继续前行。

    亡儿十六年前埋下的种子，到了结果的时候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那儿子，行事素来独行独断，事前绝不向旁人透露半句。”

    “知道他临终时指定了你为继承人时，我也吓了一跳。”

    “但是，打从四十年前他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的那天起……”

    “我就从未质疑过他所作的任何决定。”

    “梅家上任家主、清莲国第六代国主梅常洛短暂的一生中。”

    “一切所作所为，均是为了清莲的江山社稷。”

    她忽地向着微张着瞳孔的妙玉伸出一手：

    “老身想要知道，已然没有了家族的你，是不是会比任何人更爱这个国家？”

    ……

    远方，铃兰大旗下的沈澄心生感慨。

    对比起柳思思这小辈，这位老夫人真的是不容小覤的老狐狸啊。

    哪怕妙玉确实对梅氏毫无感情。

    只要在她心底，仍然认定她父亲对她有所亏欠……

    下一步，便将不由自主地生出，想要将即将落入长兄之手的清莲国拿到手的冲动。

    这也是无论是前国主还是老夫人，也没要求她回归梅氏的缘故。

    只要坐在国主之位上的人，体内流着梅家的血。

    她是否冠着梅家的姓氏，从来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