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鸡群也都上架了，似是知道到了睡觉的时间，不再梗着脖子打鸣，只是咕咕的叫。

    余晖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饺子，跟大小伟摔了泥炮胜利之后便满足的赶了回来，母亲从井里打了一大盆水，兑着热水招呼着余晖来洗澡，余晖乖乖的坐在盆里，低着头静静的让母亲揉搓身上的泥巴，

    “妈，等我长大了，你和爸就不用插秧了，我一定要把你们都接到大房子里面，这样就不用干活了。”

    余晖发表着豪言壮语，一边用手比划着大小，似乎有一个满怀这么大，一旁的父亲打着赤膊，低头抠着脚，闻言立马接过话茬，

    “真的假的，算你小子有良心，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得那你妈接去，那时候计划生育，要不是你妈受了那么多罪，你小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来到世界上呢。”

    母亲拍了拍父亲，用眼神制止接下来的话，对着余晖连连点头，微笑道：

    “妈只希望你开开心心长大就好，啥享福不享福的。”

    洗完澡后，一家人又带着凉席在屋顶躺下，余晖有些睡不着，不知怎的白天父母有些佝偻的身影一直浮现在眼前，余晖有些难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父亲的鼾声一如既往的准时响起，母亲还是轻拍着余晖的后背，轻摇着蒲扇，

    “我一定会让你们不再那么辛苦，会过上好日子的！”

    余晖小小的心里播下了深深的执念…

    …

    孩子的世界时间过的总是很快，在田野撒欢的日子日复一日，乐趣却没有减少。

    转眼已经到了八月，余晖的暑假也过去了一半，此刻余晖正带着猴子二人在河边练习昨晚从电视看到的剑法。

    那大侠穿着披风，带着大大的斗笠，威风凛凛，把脸隐在帽下，腰间别着一把宝剑，脸上仿佛写着几个大字，“我是高手”，坏人脸上总是带着恶狠狠的疤，嘴里桀桀怪叫，一看就知道是大反派，高手嘴角微微一勾，“锵锵锵”，宝剑出鞘，只见剑光不见人，出手要快，姿势要帅，坏人已然倒地不起，留下最后的豪言：“你等着，我还会再回来的！”...

    毛蛋在锲而不舍的寻了个把月之后，总算找到梦寐以求的宝剑，连睡觉都要搁在身边，此刻正跟在余晖身后，学着余晖咿咿呀呀的叫个不停，手中树枝也耍的呼呼作响。

    “晖哥，你啥时候带我们去打败入侵地球的怪兽，雪饼都要被你吃完了…”

    瘦猴总是不忘初心，每天都要念叨几遍，现在一剑灭十六草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不急，我最近奥特之力快补充好了，等过几天就带你去，你晚上带两包雪饼找我，我再偷偷传点能量给你。”

    余晖小声对着瘦猴说道，因为毛蛋已经没有方便面了，所以暂时就不带他玩了…

    说罢余晖转悠着手中的树枝，学着高手紧闭双目，又猛地张开，感觉自己眼中精光一闪，煞是帅气，大喝一声对着杂草就是一记拔剑斩。

    正要淡淡的将树枝别回腰间，然后来个霸气回眸的时候，树枝却不经意间脱手而出，落到了不远处的河里。

    余晖有些焦急，高手的武器是不能丢失的，这把好剑自己寻了好久，日夜与自己相伴而眠，温养了许久才能达到如今三脚猫的剑法，可不能这样丢失了。

    余晖跑到河边急的直转圈，眼角余光看到宝剑正缓缓向河边靠近，小心地跑到河边，一手拽着岸边的杂草，一手拿着从地上捡的树枝，慢慢地想要将宝剑捞回来。

    不小心戳到了宝剑，看着宝剑渐行渐远，余晖急了，又把身体往前探了探，却不曾注意到杂草并不稳固，终于不堪重负的断开，余晖也一头直接扎进了河里。

    河水一下灌进了耳朵和鼻腔，余晖感觉好像被大浪猛的扑到脸上，耳朵发出轰轰的声响，鼻子也好像灌进辣椒一样，睁开眼只能看到一片混沌，余晖害怕极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手不停的扑棱着，河水顺着喉咙一股脑涌进。

    瘦猴此时已经吓傻了，惊恐的看着在水里挣扎的余晖，在自己五年的人生中还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慌了神，嘴里只是不停的喊着小哥小哥，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瘦猴转身跑了，

    “小哥掉水里了，快来人啊！”

    渐渐余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觉得肚子很胀，身体也怎么都使不出力气，余晖是听母亲说过有小孩在河里遇难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轮到自己，意识渐渐模糊，手无意识胡乱拨拉着，巨大的惶恐包围着余晖，

    “妈…”

    恍惚中好像看到母亲的柔和的脸，母亲的眼眶红红的，已经失去了平日的端庄，整张脸因为焦急恐惧已经扭曲在一起，余晖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牢牢抓住，拼命往上扑腾，渐渐整个世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余晖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带出了一些河水，意识渐渐回归，余晖虚弱的打量了一圈，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四周只有惨白的灯光，屋子里人头攒动，有些嘈杂，有低低的哭声，听不真切的窃窃私语，无奈的叹息混杂在一起，

    余晖猛地坐起，不远处母亲正躺在床上，身上也盖起了白布，思绪渐渐回归，余晖想起来自己似乎是溺水了，顿时巨大的恐惧感袭来，余晖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父亲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却没有理会。

    余晖此刻也看清了身边的身影，有最爱逗自己玩的舅舅，还有大伯二伯，小叔都来了，父亲坐在惨白的月光下，蹲在门口一口一口的抽着焊烟，印象中父亲是从不抽烟的，因为母亲总是说抽烟对小孩子不好。

    舅舅伸手摸了摸余晖的头，转身叹了口气，舅舅和父亲的反应让余晖感到害怕，那种表情很复杂，余晖只觉得浑身冰凉，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慌忙四处寻着母亲的身影，余晖只想搂着母亲大哭一场。

    在墙边孤零零的小床上，余晖看到了母亲，她身上盖着雪白的绫布，好像睡着了，余晖胸口好似被重锤狠狠锤了一下，他是记得这样的场景的。

    在爷爷去世的那天，身上也盖着一样的白布，那时候余晖只有三四岁，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不理他了，哭着问妈妈爷爷是不是不喜欢他了，为什么不跟他说话。

    那时母亲只是搂着余晖，告诉他，爷爷去了天上，去做了神仙，每个人老了都会去那里，然后在天上默默看着自己的亲人。

    后来余晖逐渐长大了，开始知道了原来人是会老去的，那时余晖很害怕，他才知道，原来爸爸妈妈以后也会变老，余晖为此哭了很久，直到妈妈向他保证不会离开他，余晖才啜泣着睡着。

    “妈…”

    余晖抹着泪水，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下，踉跄着扑向母亲，印象中只要自己一哭，母亲总是会把自己抱在怀里，轻声安慰，还说他是个花鼻猫，总是哭。

    可是此刻母亲的身上却只剩冰凉，余晖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舅舅叹了口气，把已经昏厥的余晖抱到床上，转身蹲在门口一言不发，父亲跟雕塑一样，只是抬头定定的看着月亮...

    人难常在，清晨却总是如约而至，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还在叫个不停，雏鸟还在窝里不停的呼唤着妈妈，雏鸟知道只要这样就会有好吃的，只是过了很久，鸟妈妈还没有回来，雏鸟忍不住张望了一下，饥饿感促使下接着更加大声的嘶鸣起来，叫声变得有些凄厉。

    余晖从一望无际的黑暗中醒来，走出屋子，厨房里却没了母亲的身影，抽了抽鼻子，哀伤犹如海浪般，一波波袭来，余晖浑身发冷，母亲还是静静的躺在那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余晖哽咽着问父亲，

    “爸…妈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起床，我想妈妈了，她为什么还不起来…”

    父亲依旧一言不发抽着旱烟，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父亲转头望着余晖，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转身离去了，背影有些萧索，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余晖的心脏，余晖搬来板凳，拉着母亲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人是如此脆弱，一场灾难便可带走几家的欢声笑语，人又是如此坚韧，不管怎样的伤口，终究都是会愈合的，离开的人满心不舍，满是遗憾，留下的人，总是不经意间触动伤疤。

    原来大多数人心心念念的幸福，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出人头地，只要和自己爱的人一起，聊着家长里短，便是幸福了。

    那天之后，余晖将自己埋葬在那个燥热的夏天，随着母亲一起离开的，还有他的童真，余晖开始学会察言观色，知道说些什么会得到别人的夸赞，也知道做些什么会让人愉悦。

    可是余晖却不知道怎么让父亲开心，一次次从半夜中惊醒，学着母亲轻拍自己时候的模样，余晖用手拍着自己后背，学着母亲哼过的童谣，泪水打湿了一个又一个枕头。

    春去秋来，瘦猴和毛蛋跟着父母去外地打工了，小叔说不能让孩子一辈子待在村里，要去大城市闯闯。

    大伟小伟也跟着父母去城里读高中了，临行前，还把二日珍藏多年的弹珠送给了余晖，偌大的村子，早已物是人非，好像余晖越是留恋，就失去的越快。

    又是一年夏天，余晖搬着板凳如往常一般坐在门口，大黄也在去年因为年老不堪，颤颤巍巍在野外死去。

    思绪纷飞，余晖望着树上依旧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是不是还是去年的那几只，父亲买了去县城的车票，余晖也将要离开这片土地，时间过的真快，快到还未好好告个别，就到了离别的时候。

    …

    “还不走啊，快要高考了也不能压力这么大吧，今天老师上课我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

    同桌拍了一下沉浸在回忆中的余晖，从今天下午他就发现余晖有点反常，老是神情恍惚，到了晚自习也是一言不发，

    “没，就是想到点事情。”余晖笑了笑，

    “那我先走了，压力别这么大，你压力大让我们这些学渣咋办，哈哈”

    目送着同桌离开，教室开始变得安静，余晖小心的从书桌掏出一个黑色笔记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写了很多面，每一页的字都透过纸张留下深深的印记。

    扉页是个温婉端庄的女人，余晖轻轻抚摸着照片，不争气的吸了吸鼻子，接着小心的翻开到最新的一页，沉默良久，提笔写下，

    “妈，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你还会给我做我爱吃的鸡蛋饼，我也还在你怀里安然入睡，我学会了你那时经常哼唱的童谣…

    我想再见你一面，你走之后我真的好想你，我想好好和你告个别，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是啊，以前我总是想长大，想要给你们像你们给我那样的爱，想着要去买个大大的房子，想着能在你们身边做个长不大的孩子。

    现在我真的长大了，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已经不想要考满分，我也不想上好大学，不想要很大的房子，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能不能再给我哼一遍外婆的澎湖湾。

    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