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豫章郡守
飘逸之君子,所植蒹葭,心横青松,信手慨慷。
沿三吴顺流而下,处处乌篷,绵延晴川,掩映成画,与之相配。
豫章郡,北接江夏柴桑,东邻吴楚麓洲,着实风华宝地。
然名位有高低,地域亦有深浅。
相较于三吴地带,豫章距离都城较远,南方士族少有登高望远者,多为一己之私,拾人牙慧。
三吴浅海蜉蝣,进退自如,利于谋事之人伸展。
而豫章则山多林密,穷途围困,常容败军之将,视为隐世之下策。
诸如汉海昏侯之流,蛰伏于此,终化为沧海一粟。
可见,豫章郡虽依附长江,然终归绕了路,缘非自己。充沛之灵气,尽为三吴所褫夺。百年来,难出豪杰之士。
然,图穷匕见。谋事者看一时之成败,谋局者置之死地而后生。
惟一无所有者,或有冲天之志,挣脱樊笼,或自怨自艾,沦为笑柄。
永和年间,居于豫章者多为寒门,不乏有经天纬地之雄才。
五亩之田,树之以桑,鸡犬相闻,阡陌交通。
奇异的是,整个江南州郡,唯独江州晴日甚多,此地道宫少,百姓置身于桃林芳菲中,如世外桃源,如沐春光。
村子里更是桃林巨多,充斥着馥郁清芳,鸟雀呼晴,美不胜收。
时任豫章郡守的梅湖听着啾啾雀鸣,品尝着清香的浓茶,在古朴的长椅上休憩,身旁两个刚纳的小妾捶腿揉肩,着实惬意无比。
原先以为此处无利可图,只需平平稳稳的呆上几年,便可借着背后家族的一点微末关系,调回三吴做个清闲的给事中。
却不曾想,我佛慈悲,突然降下大雪,此处却不受惊扰,远在南充州的族兄都对自己羡慕得很。念及此,他每日必拿出一串佛珠,面朝西方,虔诚的叩拜。
在这大晋,人人信道,可他却信佛。他也是从家族内抄来的佛经,知晓背后有一个名唤太真佛寺的势力,其余的一概不知。明知这是掉脑袋的事情,梅湖却胆大包天,眼下更是将和尚当成了神灵,对别处传道的道士更加不屑。
可就在他与周公相会时,郡丞刘远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连头上的官帽都掉了下来:
不好了不好了,梅大人,出大事了。
梅湖一惊,差点晕厥过去,待到平复好心情,他挥了挥手令小妾和侍女离开,看着脸色发白的刘远,怒道:
混账,本官好好的,能不能说些吉利话,林子里的鸟都比你聪明。
刘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后槽牙全是空的,双鬓花白,也是在此处到任,仿佛神清气爽了许多。
他看着梅湖发怒,也不敢得罪,躬身道:
梅大人,非是下官不知礼数。而是,而是。
刘远结结巴巴,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这让梅湖更加怒火中烧:
混账,何故吞吞吐吐,难不成你家欲办丧事不成?
刘远急忙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
大人,是朝廷下发了公文,说是梅大人您征辟的一些官员政绩平平,本就品级太低,更是庸碌无作为,恐玷污了豫章郡,故令新迁的尚书左仆榭殷峰屈尊下放,出任郡守,除县令外所有官员,由他一手规制。
梅湖闻听此言,脸色变得铁青,只感觉后槽牙都咬的硌响。
他哪里不知道,什么政绩平平,品位低,不过是托词而已。大抵是豫章郡几月无雪,已令一些士族垂涎。豫章郡原先不过是他们弃之如饴的贫瘠之地,眼下却成了香饽饽。他梅湖,屁股还没坐热,方才暗自庆幸,转眼间,到手的鸭子就飞了,难不成,还是斗不过天意么。
梅湖是越想越不是滋味,那殷峰,是殷浩的族弟,不过是因对江南王司马昱有用,才被扶植抗衡桓温,何德何能,殷浩已死,殷氏仍可坐享其成。
江南王司马昱,梅湖是又嫉又恨。
刘远见梅湖浑身哆嗦,显然气坏了,连忙道:
大人,属下实是不甘心呐,大人您治下的豫章郡昌明,美不胜收,顷刻间却为他人做嫁衣。
刘远本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可自从来了豫章郡,他立马生龙活虎起来。于是,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他要为自己的儿孙谋个前程。
也只有在这豫章郡,他能继续苟活,便可保他不争气的子孙永享太平。若是梅湖真的被革职了,他也将回到南充州的乡下种地,受尽族人白眼,就此凄凉死去。
故而,他必须劝说梅湖,决不能妥协。
大人,属下托族人打听到一点消息,说是三吴地带的沃土已荒,长期积雪,百姓无法务农,那些士族也就无法吃到美味佳肴。江南王和士族向来联系紧密,向朝廷请旨,迁一大批三吴百姓来豫章郡,令整个豫章百姓为士族卖命。多出的农田和山林,便可由匠人修葺出几间民房,用来士族子弟如厕之用。
梅湖一听,胸中被浊气堵住,气愤难耐:
你这是道听途说,还是确有此事?
刘远恭敬道:
大人,属下不敢欺瞒。
梅湖义愤填膺:
好,好,从前你们绕着走,现在你们耍无赖。这些高品士族,日后必有所报。
刘远傻眼了:
啊?大人,难不成我们就这样算了?
梅湖长长的叹了口气:
形势所逼,只能暂且如此了。
看梅湖苍凉的神色,刘远急切无比,他知晓一切只能靠自己了,但还需梅湖发号施令:
梅大人,属下有一个办法,或是能解这一困局。
哦?梅湖惊疑不定:
你有对策?
刘远径直来到梅湖身旁,悄声道:
梅大人,咱们来此只是为了安享太平,那些百姓还不至于做什么。可是如若殷峰到任,一切就不同了。在这豫章郡,有着许多的寒门子弟,他们与百姓来往密切,且相处和睦。这些寒门子弟性情高傲,一向不耻士族,若是我们能利用他们,便可迎刃而解。
见梅湖还是一脸茫然,刘远继续耐心解释:
马上就是天师道打醮的日子,朝廷已在操办各郡道宫的事宜。距那日有半月,殷峰上任定是在打醮日后。大人在此之前只需亲自遍访各村,笼络民心,便可提前布局。大人可别忘了,打醮日后,朝廷就会委派各郡的大中正和小中正,给有家世名望出身的人征辟官员并定品,殷峰定会在此时辰换上自己的人。
梅湖点点头:
言之有理,可是这又和对策有什么关系呢?
刘远暗骂梅湖愚蠢,缓缓道:
大人,寒门子弟最期望的可就是定品呐,他们穷极一生,可能都看不到希望。如若大人能给他们这个希望,试想一下,这些寒门子弟能不为大人卖命吗?大人只需说个谎,赢得民心,这些寒门子弟定会拥立大人,为了这个希望,他们就愿意慷慨赴死。一旦激起他们的必死决心,届时,江南士族也没辙。
梅湖拍了拍脑袋,大声笑道:
哈哈哈哈,果然是良策,临时抱佛脚,犹未为晚。那依你所言,本官应该先去哪个村呢?
刘远淡淡道:
自然是暮林村。道家仙师许逊便生于此村,如今许逊不知在何处,许家承接了麻棉制作的生意,在迁至建康后,却惨遭灭门。如今那里,只剩下一座荒宅。大人在此处先下手,即便日后殷峰有话说,也不敢与许逊作对,定不敢刨根问底。故,大人须将此处作为驻地。
梅湖笑道:
好,那便如此去做。
暮林村,因村庄遍布桃林闻名,房屋瓦舍坐落于山脚下,顺着高高的林木,能瞥见树枝夹着的余晖,故而称暮林,村子上的人也改姓慕,尤其是许逊离去后,他们更觉朝廷昏庸,故而隐姓埋名。
春风徐徐,绕着袅袅青烟,几户人家正在河边有说有笑。
对岸是嬉戏的孩童,几个稚子在树上穿行,发出悦耳的声音。
远处最高处,坐落着几间草庐,是村子上的匠人堆砌成的,供读书人习字。
只见草庐内很是朴素,只有一床衣衾,还沾染着水迹,旁边的木桌上放着油灯,上面的蜡烛已经熄灭,四个身着青衣的少年正在津津有味的看着一本书籍。
居于正中央的是一个相貌俊雅不凡的十五岁少年,名唤慕天遥,同其他人有些分别,他每看一个书籍上的字,便会闭上眼睛假寐,随后便睁开。不消多久,他便翻看下一页。
其他少年可不干了,急得抓耳挠腮。最左边的慕岳相貌较丑,声大如雷:
天遥,你太过分了,每次都这样,李夫子抄了一本书籍,我们还没看的七七八八,便为你窃取了。
右边的少年名唤慕文菽,眉目隐隐有倨傲之色,望着慕天遥,冷意稍稍消融:
天遥,阿苦不在,定是又被你使唤去伺候你爹娘了。你自己倒是在这偷书,净使唤他人,真是气人。
挨着慕天遥身边的,名唤慕兴,相貌周正,有一股和善气,劝道:
好了,天遥和咱们不一样,他不会一直在这的,咱们应该多帮帮他才是。
闻听此言,慕岳和慕文菽也不禁伤感。
慕天遥连忙温言笑道:
阿兴,你总是如此,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离去,故而令阿岳他们讨厌我。这可不行,这间草庐归我所有,你别想了。
调笑并未缓和他们的怅然,慕岳呆呆道:
一连十多年了,天遥你来的那年,一直到现在,你就比我们功课好。温书,我们总是囫囵吞枣,盼着有意思,你却都装进了心里,村里人都说,你是有大志向的人。
你一个人,哪怕天寒地冻,也能在这里卧榻,你爹娘竟也狠得下心,如此对待亲生儿子。天遥,你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在这里一辈子无忧无虑不好么,难不成你真想出去,可是咱们没有定品的可能,又有何用?
慕天遥摇了摇头:
志向么,我若是说,就是呆在这里一辈子,你们信么?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随即怒道:
这些鬼魂,你已经说了多少次了,你还是留着对阿苦说吧,我们去玩了。
很快,草庐内只剩下慕天遥一个人的身影,他的目光里有着一丝忧伤,和一些无所适从。
在七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正在溪边玩耍,一阵风袭来,他见到了一个神秘的人。
那个人似乎如恶鬼一样,浑身冒着黑色的气焰,手上的长矛锋利无比,令他吓得茫然失措。
可他并没有叫出声来,只因那人摘下了他的面罩,那是一张英俊无比的面容,甚至比女人还要完美,无可挑剔的白色肌肤,在阳光下耀眼无比。
那人对他说道:
我叫苍龙,天机司的司主,记住,七年后,你必须前往建康,否则,这里,将会是一片废墟。
幼年慕天遥不明白,为何这个人如此残酷,顷刻间决定了他的命运,可是他无力反抗,因为那个苍龙挥手便抹平了一间房舍,村里人至今疑惑不解,唯有他知道,其中的恐怖。
而他的爹娘,似乎知道些什么,也硬要他苦读书文。
疑窦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知道定品的日子越来越近,而今,已经是七年之期,他该赴约了。
桃林芳菲,曲径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