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亡国之相
窗外寒风呼啸,烛光摇曳不定。
方正化时不时就要去换蜡烛,才能让屋内保持明亮。
朱由校端坐于主位,面色阴晴不定,静静听着王之臣的讲述。
“陛下御极第二年,毛文龙上报,满浦、昌城之捷。谓兵不满千,未交一战,不遗一矢,而使虏自相践踏,其被炮死者二万有余,马之走死者三万有余,止余真夷二万。此言,天下人信吗?”
“东江镇建立,毛文龙能不断被加秩晋阶,全靠时任登莱巡抚袁可立鼎力支持。但他却开始恃功自傲,不把上官放在眼中,以致众议纷纷。”
“登莱巡抚袁可立奉旨核查他的战报和军饷,由此为毛文龙所忌恨。嗾使言官阉党分子宋祯汉苟合自己的几个同年东林人士宋师襄、方有度、庞尚廉等轮番恶意攻击巡抚袁可立,此不是忘恩负义乎?”
......
王之臣说个不停,直到方正化添了五次茶水后,才说完。
朱由校听了许久,才听出他反对的动机。
那就是自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就形成了文官统领军队的格局。
毛文龙能接受宦官监军,却坚决不同意文官来统领东江镇。
因此,在文官集团看来,东江镇就不是大明的军队,而是试图割据一方的藩镇、军阀。
朱由校深吸一口气,长声道:“王爱卿,你的这些看法太主观了,很多都是风闻之事,无确实证据。朕早知道毛文龙和魏忠贤常有联系,但朕相信那只是情势所迫。当时的局势,哪个边将能不走魏忠贤的门路?没有魏忠贤的支持,哪个总兵还能安坐其位?皮岛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荒岛,那巴掌大点的地方,除了上万战兵之外,还有一二十万百姓。朝廷只下发军饷,毛文龙只能想办法多要点赏赐,或者以走私来养活这些百姓啊!”
史载毛文龙清正廉洁,不蓄私产:毛将军揽外海外,遣妻子归故里,不载岛物产业奴婢,空空如也。死之日,室无赢财。钱塘仅有父宅一区,山田二顷而已。
其人也是忠贞不二,几乎是以死明志。
明恭顺侯吴惟英曾评价道:“焕言文龙跪而请死,正见其从容就义,所畏者国家三尺。如蒙二心,不第目无焕,抑且目无朝廷,死生大矣,宁肯长跪以服上刑?况毛亦有赐剑,将亦曰有旨,崇焕将何以自保?幸毛之自持一片忠赤,不以白刃而稍有动摇。“
如果毛文龙有二心,肯定会目无法纪,怎么会跪着受死?
他也有尚方宝剑,如果他也说我有圣旨要杀袁崇焕,袁崇焕在皮岛又该如何自保?
不管怎么说,朱由校是相信毛文龙对大明的忠诚,于是长声道:“爱卿不必多说了,毛文龙之事,朕自有打算。”
见皇帝依旧要保毛文龙,王之臣只得退而求其次,拱手道:“陛下,至少要查清楚东江镇到底有多少兵员,辽东经略府以后才好据实下发军需。”
“这是应有之事!”
朱由校微微点头,又补充道:“朕会让方正化留下来,亲自带着饷银去东江镇点名发饷,并查清皮岛到底有多少百姓,皮岛每年产出多少,缺粮多少。到时候,辽东经略府需要据实补给。”
“恐怕辽东现有地盘无法再养活皮岛的百姓。”王之臣说出了心中担忧。
朱由校蹙眉想了想,说道:“这确实是個难题,袁崇焕不是去了朝鲜吗?你立刻派人,让他找朝鲜国王租借一座海岛安置百姓。待我大明肃清辽东鞑子后,朝廷定会将百姓移走。”
话毕,朱由校就命方正化拿来海图,指着济州岛说道:“朕看这耽罗就很不错。”
其实耽罗最开始也是一个国家,在唐朝之时,曾遣使向唐高宗称臣。
宋朝之时,朝鲜半岛政局变化,汉人不复幽燕,自然没有时间管这外藩,于是便被高丽吞并了。
耽罗后来又成为了元朝的领土,大明建立以后,朝鲜就成了藩属国,并趁机向明朝上《耽罗计禀表》,要求将耽罗交给高丽,岛上的元朝遗民归属高丽,但许诺仍按元朝牧马的管理模式向明朝进贡马匹。
太祖看不上这偏远之地,于是就答应了高丽的请求。
“恐怕朝鲜国王不会答应,其对鞑子的惧怕已深入骨髓,怎敢明目张胆接纳我大明百姓。”王之臣担忧道。
朱由校摆手道:“让袁崇焕去努力,朕又不是不给租金。”
“相信袁侍郎定能完成陛下的重任。”王之臣想着正好可以让袁崇焕焦头烂额,于是也就不再反对。
时间已来到深夜,朱由校揉了揉太阳穴,在心中细细想了一番,再也找不出还没有交代的事情了,才放心道:“朕说过要征发二十二万大军来辽东,待耿如杞到任后,你就和他一起想办法,看怎么能把戏演得像一点。”
王之臣道:“臣已经有了初步想法,在明年雪化之后,就派亲信士兵化整为零,扮作商旅回到山海关。然后衣甲鲜明、大张旗鼓从山海关而出,直达锦州。”
朱由校补充道:“大凌河筑城的准备也不要停,动静还要搞大一点,争取让黄台吉一月三惊。一旦黄台吉率大军来攻,你们就赶紧撤回来。若是他不管,你们就继续筑城。敌进我退,敌退我又筑城,你们谨记这一点就行了。”
次日清晨,圣驾就在宁远精兵和神机营的护卫下,悄然从锦州而出。
农历十一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寒冷之时。
漫天飞雪,道路冰封,极为湿滑,官道上已完全没有商贩行走。
朱由校身上披着祖大寿所送的虎皮,倒是十分暖和,但也经常脚步一滑,摔倒在被冰面覆盖的道路上,已是鼻青脸肿,感觉浑身疼痛。
黄衡若整个脸都被包裹在兽皮之下,走路也一瘸一拐,抱怨道:“陛下,要不然休息一天?这鬼天气,真的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哪有时间休息?内阁催朕回京的奏疏每日一发,想来局势已经非常不好了!”
朱由校摇头苦笑,正是因为天气恶劣,南方的士兵难以忍受,加之补给不便,才会有辽人守辽土之策。
“黄将军稍微忍耐一番,等过了山海关后,天气就会好上不少。”祖大寿笑道。
自从要升任山东总兵官后,他嘴巴几乎都没合上过。
此次赴任,他不仅带着五百亲兵,更是带了七八个子侄,一一引荐到朱由校身前。
朱由校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让他在山东安插人手,在对着每个小将都含笑赞许一番后,才命这些人留在京城,明年参加武举,然后按照成绩来分配官职。
直到十一月底,大军才回到山海关。
关内和关外,天气完全不同了。
虽然也是大雪纷飞,但不至于滴水成冰。
朱由校稍作休息,对朱梅再次勉励一番后,就和祖大寿分道扬镳,直奔京城。
这次,他可不敢再抛下大军独自行动了。
在十二月初,朱由校才满身疲惫回到京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外十里,内阁首辅黄立极带领百官跪地迎接,同时带来的还有车马仪仗。
朱由校瞧了一眼鹅毛般的大雪,挥手道:“众爱卿平身,都赶紧回衙门去吧,若是生病了,谁来辅助朕处理国事?”
听着皇帝的关切之言,官员心中满是暖意,一跪三叩后才起身道:“谢陛下隆恩。”
朱由校微微点头,不再耽搁时间,走到龙辇前,将身上的雪花抖干净后,就立刻跳了上去,同时回首道:“六部以上重臣立刻回宫,等待召见!”
众官员不敢怠慢,纷纷回到自己的轿辇,催促轿夫加紧而行。
乾清宫。
宫女早已准备好热水,朱由校一边泡澡,一边吩咐刘若愚汇报朝政大事。
“九月底,南京国子监监生在孝陵叩阙,为东林党人鸣不平。”
“九月底,陕西巡抚范景文到任,上奏陕西有二十多县,十室九空,百姓已成为流民,四处乞讨为生。同时陕西卫所兵逃亡了三成以上,若是一旦发生民乱,则有燎原之势。”
“十月中旬,江西左布政使、浙江按察使、福建布政使等一百二十七名七品以上官员相继请辞。”
“十月底,诛杀东林党人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士子大哗。据锦衣卫消息,这些人在互相串联,欲要进京喊冤。”
“十一月初,常盈仓被烧毁,损失秋粮近两百万石。”
“十一月十日,运河沿线百万漕工罢工,漕运总督苏茂相不能制。”
“十一月十二日,湖广右布政使弃官不见踪影,其同僚上奏称其可能逃亡了海外,广东左布政使请辞,贵州巡抚请辞。”
“十一月十五日,南京兵变,幸得南京留守亲入京营劝说,才未形成祸事。”
“十一月十六日,浙江巡抚潘汝桢暴病身亡,内阁已令都察院御史会同锦衣卫前去调查。”
“十一月十六日,福建沿海被倭寇袭扰,幸得左都御史福建巡抚朱一冯指挥有方,损失才不大。”
“十一月十七日,山东新兵营兵变,山东右布政使熊文灿孤身入营,才将兵士劝回营房。”
“十一月十八日,南直隶苏州府民乱,税监被乱民所杀,当地官府之后就将民乱平息了。”
“十一月十九日,南直隶扬州府民乱,兴华县城被乱民攻陷,县令及属官共二十七人被杀,兵部已下令南京留守带兵前去平乱。”
“十一月二十日,南直隶庐州府民乱,新任知府阮大钺率兵杀乱民二百三十四人,并抓捕士绅及其家眷八百八十三人。”
“十一月二十一日,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苏茂相奏报,称当地有反诗流传。”
“十二月二十二日,陕西巡抚范景文上奏,称有南方口音之人活动于各县,四处传言朝中有奸逆横行,才会引得上天降下旱灾。好在巡抚范景文发现及时,命人在各处关口设卡拦截斩杀散播谣言之人,才将危险消灭于萌芽中。”
......
“到十一月三十日,南直隶各知府都有奏报,有贼人像是不要钱似的,将东林之学刊印成册,四处散播。学院、街头、衙门、就连妓院的茅房都有。”
“这几日,朝中全是弹劾奏折,请陛下立斩黄阁老,还天下太平。”
说到最后,刘若愚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朱由校倒是毫不在意,一边擦洗着身子,一边轻笑道:“这么说来,朕的大明岂不是已有亡国之相?”
刘若愚咬牙道:“乱臣贼子,实在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