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舍人送了热水，好好洗漱了一番以后，又到到隔壁去看李信，见他已经躺在榻上呼呼睡了过去。秦莳玥给他掖了掖被子，回到自己房间里，和衣躺下，渐渐的沉沉进入梦乡。

    ……

    夜空深蓝，秦宫千灯万阙灯火通明。

    一埋首伏案的剪影在殿内不时闪动的烛火中显得尤为高大。

    他迅速的阅览着手中的竹简，时不时的用笔批注。殿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只有偶尔翻动竹简发出的声音。

    殿外隐约有说话的声音。不多时，自殿外走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男子头扎黑巾，带武弁，身披短身皮甲，英武磊拓。

    “参加大王！”

    他行至丹犀之下，朝上面的人影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地面上散落着几册奏疏，他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都是一些劝谏大王立王后、纳夫人的奏疏。

    嬴政冷沉的神色在看到此人时，有所缓和：“蒙恬，你来了。”

    原来此人正是秦国上卿蒙骜之孙、内史蒙武之子——蒙恬。

    蒙恬在此前长信侯嫪毐发动的叛乱中，因保护秦王、击杀逆贼有功，授以郎官之职，隶属郎中令，随侍君王，深受王宠信。

    “大王！”蒙恬扫视了一下四周，显然有机密要事要禀。

    嬴政会意，挥退宫人。

    “大王，一切已经布置妥当。”见宫人尽数退下，蒙恬立时禀道，眼中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很好！”嬴政立时按剑起身。

    外面的天漆黑如墨、星光暗淡。

    “大王准备何时下召？”蒙恬又问。嫪毐已除，大王既掌权柄。如今朝中还有相邦吕不韦和华阳太后势力。

    华阳太后已经与大王结盟，其势或可为大王所用。可相邦多年经营、权势之胜，唯有除之，秦国才真正是大王之秦国。

    嬴政握了握手中之剑，黑眸中仿佛有风暴掀起，从容道：“不急，再等等。嫪毐之血尚腥，此时吕不韦正是惶恐不安、戒备谨慎之时，尚不宜动手。”

    “大王所言甚是！”蒙恬由衷的感佩道。

    于他蒙恬而言，秦王嬴政就是他愿意誓死效忠的理想君王。

    除去幼小的情谊，蒙恬更是打从心底里佩服大王。

    大王十三岁继王位。朝中有相邦吕不韦号称仲父、权倾朝野；又有华阳太后之势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而大王的亲母赵太后，却只知纵情淫乐、宠信寺臣，以至吕不韦、华阳未除，又新起嫪毐之势猖獗。

    那时的大王不过是朝夕之间便可被立废的一傀儡耳。

    可是就是在此等波云诡谲的绝境中，大王隐忍筹谋，暗中布局。先是利用嫪毐愈发膨胀的野心，派人暗中劝诱嫪毐除掉吕相、华阳太后，再以秦王为傀儡，掌控秦国。

    嫪毐权欲熏心，果然中计。欲趁大王加冠之时，先除华阳太后再除掉吕不韦。

    而殊不知大王早已暗中说服华阳太后与之结盟。

    想到那日蕲年宫，嫪毐被俘后跪地求饶再也不复往日嚣张气焰的怂样，蒙恬便觉得异常解恨。

    如今大王得以亲掌国政，以大王之文韬武略，必将带领秦国东出于天下。

    铜兽云纹鼎散发着袅袅青烟。

    君臣谈完正事。蒙恬不由随口谈起最近民间听来的奇闻：“大王可听说赵国边地出了一名神医？民间传闻赵地一妇人，至大期、难产，此神医剖腹取子，而令母子皆存。这赵王听说后，立即便下召让神医到邯郸给赵王后看病。”

    “你说什么？剖腹取子？世间果真有此术？”

    虽说从未听闻剖腹取子还能活的，他初闻此事也是惊奇了一番。可大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蒙恬少见他如此震惊的神色，当下心中怪异：“怎么？大王之前听过此等医术？”

    嬴政未语，脑海中少时记忆一闪而过。

    “先生，为什么不给刚刚的姐姐剖腹产呢？”

    “剖腹产？这是何意？”

    “嗯……破腹产就是……就是剖开那个姐姐的肚子，然后把小宝宝取出来呀。”

    “盘盘，你可真傻，把人的肚子剖开，那不是立刻就死了？”

    “才不是呢！妈妈说我就是剖腹产生下来的，妈妈肚子上还留了一个好长的疤呢。”

    殿内宫灯，发出轻微的噼啪炸裂之声。

    “剖腹取子之事，寡人确曾从一五岁女孩口中听过。”嬴政缓缓说道。

    “五岁女孩？”蒙恬惊异。

    “嗯……”嬴政的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柔软。“她总是每每奇思妙想、天马行空，寡人都不知她从哪里听说的。”

    蒙恬曾听闻，大王幼年在赵国邯郸为质之时，曾有一女童伴大王左右，和大王一起长大，大王与其似乎情谊甚笃。

    只是后来听说这个女童最后死在了和大王一起回到秦国的路上。

    想来大王说的女孩就是这个女童了。

    看到嬴政提到此女可称之为温柔的神情。蒙恬顿时愣住，莫非大王竟是对那女孩还念念不忘？

    想到大王这些年从不近女子之身，如今亲政被群臣催着立后、纳夫人也是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莫不是因为这个女孩？

    蒙恬心中惊异不定，欲言又止。

    嬴政将他犹疑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没有说什么。

    “大王……”蒙恬还是不由问了出来。“大王说的那女孩可是幼年在邯郸陪伴您的女孩？大王……大王可是还念着那女孩？”

    嬴政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窗边，负手而立。

    就在蒙恬欲为自己的僭越请罪之时，却听嬴政平静的：“寡人曾许诺与她，会娶她为妻，今生只娶她一人为妻。”

    她是他倍受欺凌、孤独冰冷的少年中唯一的光。

    “大王，这……”蒙恬惊讶的说不出来。他与大王相处多年，深谙其性格，若不是当时对那女孩情谊深厚，大王又岂会轻易许诺。

    可儿时之诺岂可当真，且如今斯人已逝，大王如今贵为一国之君，又岂能不早立王后？

    况且他闻华阳太后一直欲让大王纳其侄女为后，如今大王与华阳太后结盟，若不纳楚女，如何能安华阳太后之心？

    身为臣子，理当劝谏。

    此时有泛白的月光自窗倾洒在嬴政的身上。蒙恬从那笔直而立的背影中竟感受到了一丝孤独，嘴边的劝谏之言又悄然咽了下去。

    但是嬴政似乎明白他的忧虑，他转过身来，声音淡淡，让人听不出情绪。

    “寡人已经决定明年春，聘楚女为王后。”

    “……大王”蒙恬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抱拳道：“大王……英明！”

    大王从不是感情用事、儿女情长之人。身处君王之高位也不允许他感情用事、儿女情长。

    ……

    冬日的清晨带着蚀骨入体的寒气，日头攀爬至正午，寒气才渐渐消散。

    赵宫王后所居之所，纱幔低垂，一片安静，有纤细白腻的手指从幔帳中伸出。

    立在一边的寺臣立刻上前，轻轻的撩起帘帐，帐内浓重的男女燕好的气味扑鼻而来，寺臣面色如常，尖细的嗓音带着献媚：“王后，您醒了？”

    榻上的女人不着寸缕、她光滑的肌肤上还残留着男人的牙印、手指印。她从榻上起身，似乎毫不避违的将自己的裸露的躯体暴露于人前。寺臣拍拍手，有侍女端着盥洗用具、衣物鱼贯而入。

    待更衣梳妆完毕，揽镜自照，只见铜镜中，绛唇朱颜，尤其一双凤眼眉目微微上挑，似一双钩子，让人望之心痒。

    赵王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一旁的寺臣见她神色余悦，凑上前道：“王后，您真是越发美了，难怪大王对您爱不释手，对其它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呢。”

    “哼……”赵王后睨他一眼：“你这阴人倒是会说话。”

    寺臣嘿嘿一笑，想到大王今早走时的吩咐，连忙说道：“大王今早走时说，您让征召的那位雁门神医，昨日已奉召抵达邯郸，如今正居官舍等待您的召见。王后，您今日可要见她？”

    “哦？来倒是挺快！”

    “那是自然，大王、王后急召，她岂敢拖延。”寺人观她神色，又小心翼翼道：“奴今日派人传她进宫？”

    “不急……”赵王后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漫不经心：“本又没有什么疾病，不过想看看这剖腹取子，究竟是不是却有此事罢了。你且寻一名足月孕妇，过几日再叫那神医进宫不迟。”

    “原来如此，奴原本就想王后一向身体康健，从未听说有什么旧疾，怎么突然要召神医诊疾。奴还为此担忧不已，如此奴就放心了。奴这就下去命人去寻即将产子的孕妇。”

    秦莳玥收拾停当在驿舍等了一天，直到天黑也未见宫中前来传召之人。

    第二日、第三日依是如此。

    刘荇跑去问驿舍舍人，却只是被舍人不耐烦的告知，拜贴已经递进宫中，大王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立刻召见你们，慢慢等吧。

    刘荇气愤不已，诏书中说王后病急，让他们即刻启程。

    他们一路上冒着寒风疾行，不敢有半刻耽搁，车马困顿赶到了邯郸，结果宫中却又丝毫不急，迟迟不见召见。

    刘荇恨恨的拍了一下桌子，恨道：“真他娘的，气死老子……”

    秦莳玥明白，刘荇他气不过的非是赵王，而是赵王后。

    这些时日她也从刘荇那里听说了赵王后和李牧的恩怨。

    赵王后旧时曾为娼妓，然而却得到赵王宠爱。赵王为立她为后、立她的儿子赵迁为太子，不惜废掉先王后、以及先太子。

    对于赵王此举，李牧以倡女出身不正，恐成赵国的隐患为由强烈劝谏。

    然而赵王一意孤行还是立了倡女为后。

    而李牧也彻底自然也得罪了倡女。此后已经成为王后的倡女便处处针对李牧。

    刘荇为李牧手下之将，心中自然对狭隘歹毒的王后厌恶不已。

    刘荇觉得王后根本没病，此事根本就是王后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恶心李牧。

    赵王后究竟是否生病，秦莳玥没有看过尚不得而知，然从迟迟不召见她来看，最起码不是急症，如此她也松了口气。

    至于或许成了赵王后恶心李牧的工具，秦莳玥对此虽然不愉，却也知如今她不过一普通庶民，纠结与此毫无用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到此秦莳玥抿唇，安慰道：“校尉不必着急，既来之，则安之！我和阿信都是初次来邯郸，不如我们去逛逛吧。”

    “唉…也罢！还是姑娘看的开。”刘荇叹口气，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走，我带姑娘和阿信好好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