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与倾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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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又何谈失去?”

    直到而立之年,每逢深夜难眠,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男人临死前这声哀莫大于心死的叹息。并由此失去安宁,清醒于梦外;目送月移,辗转至天亮。以名为“赖金发(fā)”的人类躯壳,毫无波澜地眺望现身天边的朝阳——

    ——曙光乍露,金霞映于眼前,照亮一切,而无尽的悲凉感仍如雾如雨,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心头,把心中的一切都染上漠然之色。清晨的雾气会随朝阳的出现而驱散,他心中的迷雾却只会随日头的照耀而浓郁。日出则盛,夜深方散。他无法控制,但也甘之如饴。只因——惟有当心识世界被浓雾笼罩,所有沉重阴湿的情感都被雾色掩藏不见时,以无人能看穿心思的无懈姿态出现在世间的他,才是他愿意向世人展露的模样。

    即使……他空洞的心中世界,茫茫大雾至夜而散后,只会暴露出一潭毫无生息的死水………

    他也不愿,叫任何人看清他的内心。

    ……

    宏开二十七年,元月二十九日申时。

    他,东洋海赖帮第五代帮主赖金发,正立于王都一家籍籍无名的客栈二楼,凭窗远眺着那位于城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三层高楼——王都七十二家酒楼之首,忘返楼。心中默默预演着明日的计划,思索着处理好帮中叛徒后,叫“那人”后悔自己出生的死法。

    这位“帮中叛徒”,实是海赖帮武功排行前三的精英,以帮中三惊宝刀之一的惊星刀名震江湖、人送称谓“惊星刀三妹”的女中豪杰,同时亦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赖琼娘。三年前,她违抗他的命令私自脱帮,带着帮派所有的宝藏图和幺弟潜逃,东躲西藏,一直不露踪迹,直至幺弟跟她在外面吃够了苦受够了罪,实在受不了而修书一封给家里,才叫他掌握了他们的踪迹,一路找到了王都。而让他亲自为其挑选半天死法的“那人”,则是骗得三妹脱帮,远赴王都下嫁于其的忘返楼老板,姓蔺名文昌的肺痨鬼。纵使在他手下的探听下,三妹与这蔺肺痨已成婚三年,夫妻感情很好,举案齐眉,约定三生,他也做好了将他们这对鸳鸯强拆,一只带回家,另一只红烧祭天、死到没办法有来世的准备。

    ……直到夜灯初上,城内铺满华彩,他思索已定,回到屋中,用清水洗了把脸。

    清凉的水花泼在脸上,带来沁沁的凉意。他凝视着镜中那张异于东陆人传统样貌的脸——麦色的皮肤,深邃的眉目,鼻梁高而窄,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过分冷锐的眼睛,左边的眼睛是深海般的幽蓝,右边的眼睛则是琥珀般的淡金。纵然有水珠沿着脸部轮廓不停向下滚落,给镜子里的那张脸氤氲了几分水色,也没能让其多显现半点柔和之意。而这,还是忽视了那条横贯在他嘴唇上下、如蜈蚣般扭曲残留的伤疤后的观感。若是再加上这道疤,他这张脸怎么都逃不了一个“冷酷狡诈、如蛇似蝎”的负面评价。待他再微皱起眉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冷笑,更是有种扑屏的“一怒杀尽天下人”的薄幸和无情…………他深深叹了口气。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有些莫名的烦闷,遂而深深叹了口气。随后,抬起沾水的手掌,他在镜子上抹上一道长长的水痕,挡住自己近乎上半张脸的容貌。这样,他才得以收拾好心情,再次面向镜中——

    ——微微勾起唇角,露出笑容,再配上那被他用一根缀有红玛瑙的皮绳在脑后低低地扎起来的发型——通过镜中自己,他再次想起了那个给自己取名为“赖金发”的男人————那个一声叹息就让自己记了半辈子的男人。

    借由此,他难得放纵自己,在非深夜时分回忆起自己前半生的种种经历——

    说来好笑。在那男人死前,他羞于表达,鲜少正正经经地叫他一声爹;在那男人死去后,任那真正和自己有血缘关系,该被自己称为“母亲”的女人百般示好,他再也没叫过她一声娘。在接受父亲逝去之同时,他也默认自己失去了母亲,从此只称对方为“帮主”——那继承夫职又凭实力逐步上位的,东洋海赖帮的首位女帮主慕漪涟,是他的领导,他的雇主,他的东家,唯独不再是他的母亲。

    从作为长子为亡父打幡引路,到作为海赖帮第五代帮主为第四代帮主摔瓦起灵,整整八年时间,他杀人练技,以血养刀,终于把父亲留下的怒潮刀法练到娴熟无比,臻至化境,江湖武林少有人敌,海赖帮的威名也在他赖金发的双刀之下名扬四方,传至海外。而从英姿飒爽到缠绵病榻,帮主对他由愧疚畏见到补偿重用再到低头讨好,他始终没再叫过对方一声母亲。他像海赖帮的一把刀,指哪打哪,毫无怨言,但自定义为“杀人之器”的他,只有在两件事情上会萌生自我意识,绝不接受“持刀者”的安排——一是接受帮主试图对他表现的母爱亲情,二便是娶妻。

    他,讨厌女子。

    这种厌女心态,并非意味着他会歧视女性、欺负女性。毕竟,他的帮主就是以女子之身当上了东洋海盗联盟的盟主,名列十大海盗之一,是神传下界名声响当当的传奇人物,被誉为“东方最出名的女海盗”。有这般成功的女性做领导,他自然不会视女子弱小,视女子下贱,把女子当做物品一样随意摆弄——他的讨厌,仅指物理意义上的不愿亲近。换句话说,便是不好女色。而男色呢,他也着实不好。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他谁都不喜欢,跟什么性别的人都不想培养出亲密的关系。而之所以说他“讨厌女子”,不是“讨厌所有人”,只是他面对帮中人好奇的追问以及帮主暗示他娶妻时的托辞——他虽然跟所有人的关系都不冷不热,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和意见。但也总不好对着那些成天跟着自己混的兄弟们直说,“我连你们都讨厌”吧。

    而对于他这种“托辞”,大部分人虽然表面不说,但背地里基本都会腹诽他有病,不是身上有病就心里有病。若不是见他从没找过男宠什么的,平日里也没特别亲近男人,估计部分兄弟还要日夜担忧起自己的后门。小部分人则可能会对他表示理解——有着那样一个不怒自威、凛若冰霜的女帮主做领导,做长辈,做榜样,做男人的的确容易萎了。毕竟,在人们刻板的家庭印象中,母亲越强势儿子就越懦弱,这是很多家庭存在的问题。他也懒得和人掰扯这些,必要时用刀说话,不必要时则用眼睛杀人。

    只是,每每船只靠岸,船上的兄弟都相约着下船去温柔乡里找快活的时候,他抱刀遥望天际夕落,总会控制不住地自问一句——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稀里糊涂地过完这一生?

    人类活着最殷切的渴望,即是得到他人的认可与肯定。虽然他的无情残酷、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广为人知,他也自认是死水一潭,早就对世间万物封情……但他终究也曾,渴望过母爱。

    只是,比起这镜花水月般捉摸不到的感情,他还是选择用自己的一生,去永远记住五岁那年,自己在母亲慕漪涟的带领下离开南陆坐船东渡时,于那艘船上所经历的“风浪”——

    ——那时的他,名字还叫“慕少辞”,脆弱幼小,最怕被人问起生父是谁。同舱玩伴一句似悯又似嘲的“原来你没有父亲呀”,便叫他心灵崩溃,哭泣不止。他跌跌撞撞推开舱门,上甲板去寻找母亲,以求安慰,却听到了母亲在明月投映的甲板上与同舱玩伴之母谈起她无法磨灭的“恨”:

    ——“我……恨他”。

    ——“……不,不是他的父亲。……是他。”

    ——“我恨我的小孩”

    ——“我无数次向希神祈祷……希望他从没有来到我身边……”

    ——“我希望他从没有被我生下来”

    ——“……”

    ——“我希望他死”

    被这些话惊到跌坐倒地、发出声响的他,看到母亲回头——沐浴着明月天光,她满脸是泪,白衣素颜,轻蹙峨眉,好像大士敛目,悲悯众生。而在看到他,知晓他听到了自己对他的“怨恨”后,她没有来扶,不发一声。同舱玩伴的母亲非常尴尬地来回看了眼他们母子,随后还是耐不住母性,选择先来扶起幼小的他,并连声安慰。而她,眉头舒展,以指抹泪,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无情冷漠,像是在看陌生人家哭闹的小孩……

    ……那一刻。

    悬挂在天上象征团圆的明亮圆轮在他眼中无限拉长,瞬息变成一道震耳欲聋的白雷,劈天斩地而下,顷刻间便撕裂了温柔的月夜,砸碎了平静的海波。

    那一刻,好似天地间所有的风浪都怒啸着冲撞向他所在的船,撼摇着他脚下唯一的“陆”。“风雨”兜头打湿他的脸庞,他看着汹涌的汪洋嚎啕大哭,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被安抚住的。只记得,自己哭到最后,心中空无一物,眉头舒展,面无表情,即使不用镜子映照,也应是和那人一样的漠然沉寂。

    ……

    此后,他的母亲便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如旧似修行的大士觉者,悲悯而又沉静地照料着他,他也自觉地再也没有提起那一天。而他的成熟和早慧,已从那一刻而起;他的童真和快乐,亦从那一刻而终。那之后他再也不像寻常孩子一样爱说爱笑。他和他那安静沉默、始终白衣的母亲在抵达东陆后所开始的新的生活,也不过是定居在东陆海边的某个小渔村,像是一对下凡受苦历劫的圣母圣童一样,彼此牵绊又充满隔阂。虽然吃得也是凡俗苦,受得也是世道罪,但始终……与常人有别。

    人类活着最殷切的渴望,即是得到他人的认可与肯定。虽然就连他的同胞血亲都打心眼地认为他无情无爱,不好相与,他也自认从没有付诸过真心于外人,谁都不爱……但他终究也曾,渴望过他人的信任和关怀。

    但生身之父母尚且不愿给予他的感情,他人又怎会无偿馈赠?

    随着年龄增长,流传在他血脉中的基因作用得愈发明显,叫他的外貌越发异乎同村孩童,甚至是普通人——他,发棕微卷,目深鼻隆,有着显眼的南陆人样貌特征。这种在体格、相貌上与东陆人对比明显的差异,已经足够叫他在耳目闭塞、多嘴多舌的小渔村里备受指点,而他偏生又是个天生的异瞳,一只眼睛蔚蓝如海,一只眼睛琥珀淡金。越是长大,这两只眼睛间的色差便越发明显,叫向来排斥异类的凡人心生恐惧。母亲只能叫他从四岁起便戴上单只的眼罩,对外谎称他眼睛受伤,是个独目的“残疾”。不过即使如此,无论是“异瞳”,还是“异族”,还是“残疾”,这些词汇中的每一个,单单列出便足够叫他被同村孩童排挤。加在一起,便早早注定了他童年之黯淡,少年之沉重,成长之艰辛。

    为了躲避同龄孩童的嘲弄和大人的鄙夷,也为了给母亲减少些麻烦,少在她面前“碍眼”,他鲜少出门,常坐家中,待在屋里光线最昏暗的角落,呆呆地看着窗边阳光洒落之处。屋外日头东升西落,屋内流光轮转不休,光柱之间尘埃纷乱,灿金点点,是迷幻而又幽然的景致,他百看不厌。而当家里无人,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慢慢把自己挪转到窗边,对着那道光伸出手——阳光落在他掌心,光尘如金沙般流绕指尖,仿佛只要他合拢掌心,便能捉住一丝暖意。

    但他绝不会试图去抓住这份暖意。

    因为——那时的他坚信自己不配拥有。身边也没有人告诉他,他值得拥有。

    ……

    什么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没有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清楚。

    永远是没有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清楚。

    所以,当那道温暖的“光”真的出现在窗外,笑着招呼自己走出阴暗的时候,他比谁都想要抓住——以至于,影响了许多人的一生。

    ……

    第一次看到赖惊涛,他就觉察到了这个男人对自己母亲有着炽热无比的感情——这个生长在东陆海边、毛毛躁躁但耿直豪爽的东陆硬汉,对他同样是东陆人血统,但从小在南陆修习因轮宗【伏法】以至于东陆话还说不熟练的母亲慕漪涟,明显是一见倾心,一眼万年。自带着帮众来村子里和敌对的吞鲸帮火拼过一回后,这个才继任海赖帮帮主不到半年的粗犷汉子便以各种理由重返这里,给他家送米送面,送衣送暖,为了和还说不惯当地方言的慕漪涟多讲几句话甚至学起了官话,对慕漪涟的追求之意可谓明显而又坦荡。

    【注:“伏法”,本文中出现的伏教是架空世界私设宗教,类似于咱们三次元的佛教,伏法即是佛法,下文所有伏教词汇亦是此理。】

    这种男人对女人的追求,说实话他见过不少回。因为他的母亲的确是这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清冷美人,纵使是带着个有南陆血统的“小拖油瓶”的寡妇,也广受村中各种单身汉的追求,甚至是已有家室的流氓色批的骚扰。为了保护自己,会点武功的慕漪涟无论做什么,都会随身带着一把鎏银短刀,夜深梦沉之时也会因窗外的一点骚动而警觉地坐起身来,从枕头下抽出利器应急。那些只是仗着性别优势和足够没皮没脸才敢骚扰女性、但又不敢为这点色心受伤更别说赔上性命的流氓色鬼,没人能从她手上讨到半点便宜。精通伏经、会些伏法和制药之术,又为人清冷自持的慕漪涟,在村子里虽然不说人人尊敬,但还是有一些信奉伏教的村民会来专门请她诵经悼亡,看病祛邪。所以在对慕漪涟的来历和身份好奇八卦过一段时间后,村里的适龄单身汉便会主动来他家刷刷存在,无外乎是送米送面,送衣送暖,给点好处。而这些人对着他的母亲献殷勤,多半会选择性无视他——毕竟,对于一个常年蹲墙角发呆、任凭头发痴长的沉默小鬼,正常人第一次来他家十个有九个都会被吓到,如真的见鬼一样放声尖叫。而又鉴于他母亲对他的态度,鲜少出门的他后来竟然也能在偶尔外出时,于村里听到那些村民茶余饭后所传出的八卦谣言——慕漪涟其实并不是什么寡妇,而是负责以伏法净化邪童的伏教大士,所以小隐隐于野,隐于他们村,以身而饲“虎”。

    ……呵。

    这种说法,他至今想来都觉可笑。

    他当时虽年纪小小,但从母亲的言行举止和邻里的八卦传闻中也多少得知,南陆的因轮宗虽是诸多伏教流派里少有的招收女弟子的宗门之一,但清规戒律,持斋把素,以戒情戒欲为基本教义,严禁门徒结婚、发生两性之事。她慕漪涟自南陆返东,又精通伏法,十有八九是因轮宗出身的伏教徒。生下了他,就代表她在修行中犯下了淫戒,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她有什么资格被誉为“大士”?说是“圣母伏邪童”,可她什么都没管过他,除了为他提供吃喝住所,偶尔沉默地塞给他几本快被她翻烂的伏经,她什么都没教过他。她这样对子有生无教的母亲,纵使有再多的才能,又有什么资格被他人所尊敬?

    ……可是他自己也多少明白的。

    母亲对他的恨意,必然是因为他的降生打乱她对自个未来的一切规划。凭她对伏法的痴迷和烂熟,若无他的存在,也许是能在这条伏法之道上有所成就,得到无数人的尊敬。可就是因为他的诞生,搅乱了她的一生。她或许是一时情不得已而犯了戒,没有选择地怀上了他,而在伏教规里堕胎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所以她不得不在毫无准备又毫无意愿的情况下生下他。她虽对他养而不教,沉默无言,却最起码给了他一个简陋的住所,一个名义上的家。也以自身的奔波劳碌给了他换来了还算体面的吃食与衣物,保他衣食无虞…………可是…………

    可是——

    无论再怎么劝慰自己,他还是觉得恨她。如果可以,他想……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