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与倾辰
繁体版

第二十三章

    直到最后,赖银发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期间他有好多次抬起头看向他,眼看着话已经到了嘴边,实在想说,但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什么情绪都没被他倾吐。他也不想多问。他想赖风发、琼娘他们都能很快就接受了那人,赖银发应该也会很快就能发现那人的好,甚至像对神一样对其顶礼膜拜。因为这小子从小就受慕漪涟影响,对伏教和天道教有着一种天生的憧憬和向往,所以这些年才会被各种伏教大师、天道教上人给骗走银子。而她作为伏教和天道教共同奉以至高的希神,若想要降服一个没那么诚心也没那么物质的半吊子信徒,必然是不难的。

    这天晚饭之后,琼娘惯例去为蔺四煎药,他也惯例消食漫步到她们两个女子的房间外。而这一次,心中挂碍尽了的他选择了直面自己的渴望。他主动敲了那扇门,然后不需要里面答复而直接将之推开——那人果然是不在线上的。不管是作为一个玩家,还是一个神,她不需要吃喝以维持生命,所以鲜少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夜晚时分的船上比起白天更没什么活动可言,再加上赖银发来之后对她态度不佳,她这三天几乎就没出门,白天闭关,晚上就直接下线。他别说和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听音乐聊人生了,可以说连“活着”的她都少见。前些天的他尚还无法处理被她冷落之后的郁闷心情,生怕对其表露出过多的在意。但如今,话都已经和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说开的如今,他不在乎那些了——他只想近距离看看她,叫心中的某种渴望得到满足。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昔日不知诗中意,知意已是诗中人。

    他就着幽昧烛光,看着那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还煞有其事地盖被而“睡”的人。双眸中的潋滟,心湖上的波澜,倒映的是同一个人,是同一个她。

    目光与烛光一同缠绵于她平静无息的“睡颜”,他伸出手从被子下拨出她的手,即使那双手因为没有灵魂存在而毫无温度,但将她的手指拢入指尖紧密相缠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发烫——烫到他几乎要以为,她回来了,她其实是醒着的。她也羞赧于与人表达自己心底最私密的感情,所以情难自已,与爱升温………

    ……用目光亲吻着她的眼睫,他细数着自己的心跳,心里的柔情漾溢成月色下的一弯清溪,脉脉而无声。不需要言语去沟通,不需要特别的回应,只是待在对方身边就觉得很好,这就是她所说的,恋人存在的意义吧?

    ——“只是坐在一起相依靠着,不说话也很安心。这就是恋人存在的意义啊。”

    恍然回忆起这一句叫人心动的简单情话时,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好像已然交织在了一起,从此都与她有关。他除了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外,再也没有别的方式去缓解心头那难言舒适、又难言不适的情绪……

    痛苦,快乐,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受。而如果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扇门的话,他心里的这扇,似乎已经被他亲手打开了——阳光和她一起照进心底,温暖了心里的每个角落,驱散了他曾经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散去的迷雾。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面对。往事也好,旧魇也罢,都比不过掌心温度的切实————只要握着她的手,就什么都无所谓。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大佬。”

    忽然,门外有人声幽幽响起。他回头一看,是赖银发。

    赖银发虽然在和他说话,却选择了以背对着他的姿态,半侧着脸,对着走廊的阴影说:“由细三叔公佢哋都话,我生得最似老窦,火气也最似老窦,但我一直都觉得,你才好似佢……【从小三叔公他们都说,我长得最像老爹,脾气也最像老爹,但我一直觉得,你才更像他……】你早就将自己活成咗佢个样,连钟意上一个人都系……【你早就把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连喜欢上一个人也是……】”

    “……”

    他也只看了门外的他一眼,就再次背过身去,将她的手轻柔无比地放回被子里。虽然清楚她不会生病,不会受寒,他还是为她掖了掖被角。而等到他想要回头好好面对赖银发的时候,那人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门外。他随即感叹自嘲,原来连从小被他打到大的赖银发,他也是不完全了解——他从不知其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也完全不记得,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么认真严肃地在他面前说过话,还什么时候把身法练到连他都难察其妙。也许,真的到了该把赖惊涛留给赖银发的刀还给他才是。

    ……赖银发的这段话,可能只是为了表达他赖金发现在就和父亲曾经一样“失智”。而他自己从不觉得自己像赖惊涛。他只是在外表模仿了其,在武术上追随了其。可无论怎么模仿追随,他这南陆基因明显的脸,不苟言笑的冷酷性格,可曾有一点像那与阳光大海同样灿烂广博的人?在他的心里,也只有继承了赖惊涛的血脉,以及被赖惊涛扛在脖子上宠溺着惯大的赖银发,才有资格像他最尊敬的那个人……

    ……可是,连最有资格像赖惊涛的赖银发,都曾背叛过赖惊涛……

    控制不住自己联想到这点时,他的心也跟着降了温,竟在和刚才没有变化的的环境之中乍然觉冷,心头发寒。他再次转身,斜躺在她身边,将手伸进被子中握住她的手,这才感觉一丝“暖意”……

    他闭上眼睛,暗暗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赖银发也已经长大,没必要抓着过去的那点事不放。海赖帮是他从赖惊涛那里继承来的,也理应还给赖惊涛真正的孩子。赖银发如今在他面前所表现的冷静和自控,多少证明了其有接手海赖帮的能力。等到回到海赖帮,就真的宣读那退位书,让赖银发接手第六任帮主之职吧……

    …………那么他卸去海赖帮帮主之位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希望摆脱家族予我之责任,抛下自身对祖业之继承,在有限而短暂的生命里,陪着挚爱吾妻,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此时,他曾在忘返楼昏暗长廊里所听得的蔺四对琼娘的挚言在他脑海中响起,随后回荡不休……

    (……陪着挚爱吾妻……)

    “……陪着……你……”

    (……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看花开向阳……缓缓行之……”

    请原谅他,不能如蔺四那般知书达礼,知情识意,能说出那般叫旁观者闻之亦心动的情话……请原谅他,只能借蔺四对琼娘的告白原句,对她说出自己同感而发的心声………

    ……她一定不会介意的……

    ……一定不会。

    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再次闭上眼睛,以握着她的手的姿势,静静躺在她一被相隔的地方。

    恰好,这晚琼娘没有回房,不知是与蔺四共剪红烛而流连忘返,还是有意为难得看开自己心意的他放行。他得以与她同床共枕,一夜抵眠。

    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好梦,梦里的明媚阳光似乎蔓延到了现实。属于女孩子才会盖的绣花红被如今已然全部盖在了他的身上,如同三月的阳光轻柔覆落,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部位都温暖无比,而他手心里,他亦实实在在地,握着他心心念念的“阳光”——

    “早上好。”

    那人轻轻勾动手指,他手心微痒,连同心房也被悠悠拨挠。她笑着在他耳边说:“呐,能不能请你讲一讲,昨晚你爬到我床上的全部心路历程。”

    “。。。。你不是都知道吗。”

    “对哦我都知道……”她以着几乎和他昨晚如出一辙的姿势躺在床榻里侧,枕着她自己的手背,另只手轻放在他的掌心,与他一被相隔,对他灿然笑道:“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再说一遍~~”

    “。。。爬。”

    他笑了。如释重负,如获新生。

    他们望着彼此双双勾起唇角,亦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细腻地感知着对方手心的温度,好似两个经过漫长的争吵终于和好的青涩孩童,说不出什么特别动人的话,有的只是说什么也不想再和对方离心、再和对方分别的心情。

    然后,像是相互试探,又像是相互许愿一般,她轻声向他提出一个请求——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吗。”

    “……”

    他的眼罩早在昨晚入睡之前便已摘去。她只肖抬手便可以触碰到他那蔚蓝如海的左眼,被世人视为不祥的异瞳。但他知道她不在乎这些。所以,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像苍鹰主动合拢羽翼,柔顺地降落在驯鹰者的臂膀,以暴露自己的要害来表达自己的信赖。

    ……

    温软的手指,以轻柔至极的力度慢慢降落,先是覆在了他的眼睫上,温柔得像是清风在水面吻开一圈涟漪。他的眼睛痒痒的,心也痒痒的,脸上竟也跟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变得滚烫了几分。他听得见那人低声的轻笑,一时又有些恼,又有些羞,所以伸手抓住了那人手指,睁眼瞪了其一眼。那人这才收敛笑声,勾唇更深,用手指拨开他的手指,再次抚摸上他的眼睛。他也再次闭住双眸,屏住呼吸,再度细数自己的心跳……这一刻,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了眼睛上…………

    任凭她的手指在自己眼皮上摩挲,他能感受到其落下的每一点力度的细微变化————温暖的,轻柔地,她的手指拂过他的眼窝,又轻点在他的眼廓,覆压了他的眼睫,又擦过他的鼻梁和眉梢。情意之缱绻,缠绵之蕴藉,阳光无可比拟之暖,清风无以比拟之柔。他的心随着她手指的勾勒,尽数被涂抹上一种可说安然宁静,醺然似醉的淡淡暖色。他身上的一切诅咒,在这一刻仿佛尽被这温柔的力度抹去。他的灵魂干净如新雪,融化于和煦的春晖。他整个人都已被神拯救。

    在点触在他眼睛上的力道逐渐撤去的那一刻,他不由地伸出手,试图再次捉住神赐予他的温柔。他睁开眼睛,将她的手指送到唇边,将自己的头凑向她的指尖——柔软与柔软相贴,肌肤与肌肤缠绵。由她触摸过的他的双眼,亦由她点燃渴望与欲念。他情不自禁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亦直视着她的双眼向她更凑近了一分——

    如果两个人注定有情缘,后动情者把有限的时间用在试探、怀疑、自欺之上,蹉跎了本可以在一起享受美好的岁月,会是这段感情的输家。那么他此时甘愿认输,承认打脸,做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败者。只要能将阳光握在手心,只要能让这颗心像刚才一样,像是融化了一般被爱包容温暖,他不怕输得更惨一点,更没出息一点。所以他伸出手,以手上加重的力度彰显出越发在意的心情,揽住眼前人的脖颈并探身而去,企图在一时愣住不动的对方身上盖上自己的印记————

    ————“砰”!

    而门扉却在此时被突然打开,琼娘推门而入,立刻——“呃……”在了原地。

    “?!!???!!”

    “对、对不起,我以为…………呃………这………我我…我…………”

    虽然对方的话都没说完,但他已经能脑补她没说出口的那半截了——“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谁知道你还在。这可是我们两个姑娘家的房间!我是给你发挥空间所以昨晚没回来,但麻烦你心里能不能有点数,怎么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在???啊啊对这种场面我是该看见还是该当没看见啊啊啊——”

    “。。。”最后,他的妹妹捂着脸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我没来过!你们继续!”

    那他们还要不要继续呢?这个答案已经由神决定了——她伸手将他推开,从床上蹦了下去,没怎么敢再看他就直奔门外,抛下一句“我帮你去看看厨房现在是在做早饭还是做午饭”就麻溜地溜了。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个神是个纸糊的老虎,一来真的就不行,他还什么都没做呢她就脸红羞遁了,整一个不谙情事的呆蠢模样,所以她之前是到底和谁借的胆子,说要和他谈恋爱的啊??她难道不知道谈恋爱的两个人除了会做这个这个,还会做那个那个,以及这什么什么,和那什么什么吗???原来,她是完全没想过这些,就来和他说要做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