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与倾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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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配乐:05-YusukeTsutsumi-7DaysinSunshine(伴奏)

    橙红的晚霞已被幽蓝的夜幕驱逐覆没大半,只在西天边际还弥留着羽片般的光。星河般的灯火次第点亮绮户河岸,夜风如旧浪漫温柔。

    只是,风实质是无情的,只因现下正是春之时节,所以叫万物以为世间多浪漫,人世多有情。其实,风也好,情也好,虚幻之物都无法在人间留下长久的痕迹。只有人,这种实物,以实行为证,才能在这世间留下可以与岁月常存的“刻痕”,如桥梁,如雕塑,如碑墓。即使对于历史的长河来说,这些“刻痕”也只是沧海中的一粟,百年千年便能磨平消弭,但对于寿命只有百年的人来说,这些已算是“不灭之物”,足够寄托自身难以言说的感情。所以星城这座由三河汇海所形成的滨海城市,每座桥梁都被赋予了名字和寓意,每座桥梁都寄托着人类的某种期盼和向往,尤以架设在透星河上的四座桥为例——“星忆星知,莫忘莫失”。每词每字,无不表露着人们的渴望,企图将自己的真情刻印于桥身之上,受风吹日晒经久不灭,受星月见证刻骨铭记,永存人世。

    从绮户河岸下船,要想抵达海赖帮在星城建立的据点,他们必要穿过透星河,走“星忆星知,莫忘莫失”这四座桥其一。距离他们最近的则是星忆桥和星知桥。星忆桥桥身最长,星知桥则距离玩家重生广场最近。不需靠近那边,他远远就能听到那开阔之地传来的热闹喧嚣,无数的玩家从玩家重生广场来往进出,结伴而行,打打闹闹,他看着那些人,就想起那个人,害怕看到她,又暗自期望着再见她最后一面,是以踟蹰,是以难受,是以迷茫。

    而琼娘还是将走哪条路的决定权交给了他,只问:“这里人那么多,我们往哪边走?”

    夕色已被夜色覆没,他眼中早就没有了光,所以只能答:“随便。只要不是星知。”

    而他没说完的话却是,不是星知,也不能是莫忘莫失……

    ……

    他本该如夜风一样无情,吹虚而过,穿梦而行,视人间的那类“刻痕”如无情之物,随便它什么名字,什么寓意,承载着哪类人,哪类心情,统统无视。可他还是不愿走星知,更别提莫忘莫失。

    所以只能是星忆桥,这座在星城诸多桥梁中桥身最长、规模最宏伟的五亭桥。他别无选择。身处人世间,选择大多数人都会走的路,避开风险和未知,是人类保护自我的本能。人们都害怕痛苦,害怕错失,所以才会在夜晚点亮无数的灯火,让光与暖照亮自己身边最近的人,照亮自己的归途。

    他的归途与必须留在身边的至近之人,已经明确。可他还是望着人间万家灯火出神——

    ————他在看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叫自己的视线有个着落。已经麻木的心只要看见一点光和暖,便足以自我麻痹,自我欺骗,告诉自己如此就够了,不必再多做什么了。没必要改变自我,没必要付出更多,就这样保持喘息,等待一切结束,尘埃落定就可以了。

    ……

    很快,这段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过桥之路走向结束,困在他心中如火满煎般的折磨与纠结,在他踏下最后一阶桥梯之时已然被彻底冰封,从此心海太平,千里封冻,沧海为冰原,终是不会再翻起任何波浪,任何痴念。他已经可以保持麻木和无情,离开过去,走向未来————

    ————只是。

    “接下来,我还想去望世桥打下卡,麻烦你啦……”

    “……没有没有,能陪你过生日是我的荣幸。……和你待在一起的这一天,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时,他还是立刻回了头。封于冰中的火竟还在挣扎着攀附着,试图在他心中冰原盛开出一朵绯花——开出一朵,能够融化所有冰雪,扎根春泥、向阳而生的芳华。

    可回头望去,他却看到了一对成双的背影——女子短发乌黑,娇小玲珑,一如他梦中惦念。男子身姿颀长,黑发如墨,一袭广袖鹤氅云纹逸动,尽得风流,好似仙人下凡。其人衣色之蓝,在夜色下明明如月华般清辉润泽,淡雅至极,但在他的眼中,却是像烈焰一样的灼红,瞬间就烫痛了他的眼睛,点燃了他心中的一切————冰雪也好,芳华也好,统统被嫉妒焚尽无存————只因这个男人,他曾在忘返楼玩家拍卖会上见过一次,是曾叫她不惜站于楼梯阴影中默默痴望也想铭记于心的,她心中极为特殊的存在。如今,他再一次见到了她的痴望,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的凝视,就瞬间醒悟了一个事实——即,在她眼里,那人比他更为特殊,更为重要。

    他也在这一瞬间立刻就理解了,为什么掌握读心和预测两种神功的她会放任自己被赖银发杀害——因为她要借玩家重生法术快速回到星城,为她最喜欢的这个人过生日,所以她不惜用死的方式离开他……不和他告别一声,哪怕害他差点发怒杀了赖银发,也那样执意而匆忙地,从他潮水一般汹涌不息的爱意中,离开他……

    ……这就是事实……

    这…………就是背叛。

    他登时怒起,无视琼娘赖银发他们的讶声询问,拔惊天长刀出鞘,朝着他们并肩执手的背影径直而去,步步踏恨,步步怒极——爱如潮水,杀意亦如海流,汹涌释放之时带着倾天覆地之势,毫不掩饰毁灭一切之意。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立刻敏锐感知到了他针对其所释放的狂怒,警惕万分地回过头来,脸上笑眯眯的羊脸面具虽然让其看起来显得特别憨厚滑稽,但其合拢手指拈作施咒之态,明显做好了和他拼杀搏命的准备。周围的路人也多少还是有长眼睛的,纷纷瞪大眼睛后退着朝道路两旁撤离。个别人惊呼尖叫,一副如见煞神提刀索命一般地惧怕,感染得更多的路人对这边的一切加以关注,可这也无法让那人回头——是她自知无法面对他,也知他对待叛徒不死不休的折磨手段,所以感到害怕了?还是她发自内心地也对他产生了厌恶,情愿和她最喜欢的那个人逃亡到天涯海角,也不愿再回头见他一眼?

    她非但没有回头,甚至抓紧了那个男人的手更加快步地往星知桥上走去。他每看一眼他们牵连在一起的手就觉憎恶都出一分。嫉妒之怒火已然将他的心灵焚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理智不存。他知道在这星城闹市杀人是什么后果,他知道自己必然会连累琼娘赖银发他们,但是——

    ——“陈倾辰!!”

    他必须要喊出她的名字,和她做个了断,不然那在他心中吞噬着嫉妒之火而极速膨胀成形的、漆黑一团又嘶吼不止的怒兽,会用利爪刮掉他心上的所有血肉,叫他发疯。要想安抚住这吞噬了他心中所有光明的狂怒,他就必须要追上她,杀掉她,或者当面质问她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说着选择了他却又放弃了他,为什么招惹了他还要招惹别人?为什么神的眷顾是如此短暂又虚幻,为什么神要让他再次学会爱,又再次被爱背弃?——她难道,就是想看他痛苦,想看他发狂如斯,才出现在他面前的吗?

    诚然,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是他一次又一次放了手,一次又一次食言打算放弃,但这一次——如果不是她离开那艘船,如果不是她主动从他炽热的爱意中抽身,他绝不会………绝不会………!

    ……

    “先动情者为输家。但若两个人注定有情缘,后动情者反而输了——”

    她曾经的字字句句,如今化作神谕,在他耳中重新回响,每个字都如黄钟大吕轰然振耳,震得他耳朵剧痛,心跳狂乱不已——

    “因为,凡人皆世尘,和光亦齐风,能并肩同行、陪伴彼此的时间本来就是有限的,若是把有限的时间用在试探、怀疑、自欺之上,反而会蹉跎了本可以在一起享受美好的岁月,甚至失却了那原本专注于自身、眼中独自己一个的挚恋……”

    所以,难道是他反悔得太多,是他纠结得太过自私,所以才错过了那被神眷顾宠爱,眼中独自己一个的机会……?

    “你若是这样一直消极怠工,糊弄我糊弄不过关的话,我会收回对你的承诺,找别人打卡谈这个恋爱去哦。比如小颜……”

    ……不许……

    不许……!谁都不许!小颜也好,这个蓝衣的男人也罢,他决不允许她找别人打这个卡,说任何爱————她既然曾经说选择他了,那便只能是他,永远是他,不许反悔,不许改替!

    “现在的我并不是说有多么喜欢你,非你不可,也不会强求你对我一见钟情,必须应我。一切慢慢来嘛。”

    “我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你伤害,你也不必担心被我辜负。我们开诚布公。若能在一起,便享受在一起的愉悦,相互扶持,携手同行。若不能,我也会与你好聚好散,自此江湖相忘——”

    …………不。

    (不要相忘,不要就此忘记……喜欢我吧……更多地,更深地,喜欢我吧……)

    (把你全部的喜欢都留给我,除我之外的人,谁都不要赠予………为了你,我可以放下一切……包括自己…………)

    ……原来,他已经这么喜欢她了吗。

    原来,他对她早已动情至深,只是自己迟迟不敢承认,又在承认的那一刻把所有压抑太久的感情全部宣泄……以至于,如今输得太过凄惨,什么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

    ………

    步步踏憾,步步哀极,所以渐缓脚步,蹒跚步履。他心脏剧痛,刀割凌迟不足相比。赖惊涛送给他的长刀从手心中无力滑落,呛啷落地,他也无暇驻足去捡。若是再走慢一点,追慢一点,她是不是就这样消失了,带着她最喜欢的人,抛下她没多么喜欢的自己……?

    其实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就在一直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不断地筑高心墙,防范着她的一切。却还是,一步步地为她所展现的温柔和脆弱松懈了警惕,甚至自开了城门,叫她侵入了自己心中。

    一次次地主动划清界限,一次次地自食其言欲以逃离,又有什么用?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喜欢她的。因为她说的没错,她有着能被他喜欢的一切要素。一个连自己都曾经放弃的人类,会爱上能将他从孤独的深渊拯救的“神”,又有什么错?他一直逃避对她的喜欢,只是源于性格中根深蒂固的对爱与被爱的害怕,对失去与被抛弃的恐惧。因为害怕被伤害,所以他每次都先做了逃跑的那一方,做伤害别人的那一方。可如今,连“神”也要将他放弃了,这个世界上唯二可以拯救他的人,都选择了换别人拯救…………他,只能再次唾弃起自己。

    “别走……”他蹒跚步履,心痛到无法呼吸,“我选择你………”

    “我只选择你………”

    因呼吸几近停滞,他眼前一片模糊。在眩晕的天地间,他恍然看到她的身影——彼时的她坐在以海棠与骄阳为背景的秋千上,如坐在梦的彼端,向前微微探着身子,紧紧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大声地说——“喜欢上我吧,赖金发!”

    花影于眼前摇曳,金光于夜中迷离,彼时的她说过的一句话,每一个字,如今都变成了魔咒,在他耳边振聋发聩,回响不歇……

    “……喜欢上我吧……”

    “喜欢上我……”

    “不需要开口,也没必要再做伪装……我明白你的一切心意……”

    “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二可以拯救你的人……”

    “………哦我都知道。”

    “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再说一遍。”

    “承认自己需要拯救,有这么难吗?”

    “对我放尊敬点。”

    “你干脆直接承认,你怕了我。”

    “你,害怕有朝一日会真的喜欢上我。对不对。”

    “我一直,在试图把你当做真实。”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直接告诉我。”

    “如果可以给你,我必然会满足你的心愿。”

    “要听音乐吗?”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吗。”

    “你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优点…………”

    “——跟我走吧——”

    “我会陪你找回丢失的重要之物,填补内心的空洞……以及,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没有人拒绝得了神……”

    “我将脆弱的自己袒露在你面前,你也选择了握住了我的手……那彼此都要努力,不要再轻易放开对方了……”

    “选择我吧……”

    “……”

    “……选择我吧……”

    “自欺欺人也好,被我所骗也好……”

    “………陪在……我身边………”

    …………

    圆缘桥南坡二十六级,北坡二十五级,他尚还未和她一起数完,这星知桥的阶数又是多少?

    他最后勉力站在阶下,仰望着已经走上桥的那两人,捂紧快要痛毙的心脏,已经无力追上。苟延残喘着,竟只能等着他们给自己宣判一个足叫心死的答案。

    “……你先说吧。”

    那神执意上桥,果然是想要和她最喜欢的人求得一个答案。他听见她语气中的笑意,好似不曾被舔狗提刀追赶,她只在乎自己执念的那个问题,自己喜欢的人。

    “……抱歉,我刚刚……分心了。”那男人倒低头回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说:“所以数得没那么仔细,就算这样,你也要听我的答案吗?”

    “嗯。”她没有回头,但侧首望向桥下星河,他这时才看到她脸上绑了一个和那男人同款异式的滑稽小猪面具:“我想知道……”

    他以前从未想过,原来他的世界是如此容易被摧毁,只需一对相同的数字——他的死刑,即将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