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与倾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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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

    桃花如雨,他任由芳菲乱红落于发上与肩头,用心底最后的那点温柔,幻想出那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虚幻画面。直到点子拿来惊天与惊魁,他握住那把只属于自己的真实之刃——

    下一刻,他拔刃出鞘,以内力瞬息震碎破旧鞘身。气浪冲荡,内息化潮,亦在一刹之间掀飞所有落在他身上以及周遭数丈远的粉软落花。从此,他不再需要任何制约和守护。他已化身成了手中的那把刀,伴孤寂而生,为征杀而活。神明也好,恶魔也罢,都无法再诱惑这样一把没有鞘的利刃。不再有任何牵绊和归宿的它,只会迎来折断碎裂、不复存在的终局,亦或蛛网尘封、腐锈朽矣的一天。他亦如是,做好了加速消磨此身,埋没余后此生的准备——

    “赖银发,你准备好未——【赖银发,准备好了吗——】”

    他摘下眼罩,向赖银发表达自己即将使出全力。赖银发则握住那把为其而造却直至今日才传到其手上的惊魁刀,咬牙:“这话要我问你至啱!【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然后,伴随着一声爆喝,赖银发向他持刀疾冲,以怒潮刀法第一式“春雷炸响”向他运劲直劈,随后那刀光便似疾风骤雨,一刀快于一刀地向他斩去。他亦动腕挥刃,在空中扫出无数银色的圆弧,上劈下撩,左挡右开,一刀刀招架回去——

    他的刀是赖惊涛教的,赖银发的刀则是他教的,可以说,他对赖银发的招式了如指掌。故而几次持刀反击之后,他很快就找到对方势如暴雨、只攻不守的攻势下的破绽,遂双手持刀拦腰反切,不出十回合便在赖银发胸前留下一道清浅血痕————如果这是真正赌上性命的决斗,赖银发如今已经死了。

    他冷笑:“呢就系你准备?唔抱住真系要杀咗我决心,仲想来教训我?【这就是你的准备?不抱着真的要杀了我的决心,还想来教训我?】”

    赖银发则怒甚:“好啊!边个都唔手软!下一次你就向住我脑壳斩,睇下今日究竟边个先死!”【好啊!谁都别手软!下一次你就冲着我的脑壳砍,看看今天到底谁先死!】”

    然后又是一声怒吼,赖银发横眉怒目,在飘零的落花中再次提刀向他冲刺——刀光凛冽,飞花飘摇,立刻唤醒了遥远的记忆——他忽然遥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跟这家伙“对招”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桃花烂漫的春天…………

    ……今时一腔热血的青年,与彼时虎头虎脑的三岁小儿镜像重合,眉心的结好似二十年都没打开过。他不记得当初自己怎么惹了这小了他九岁的弟弟,只记得那时还是少年年纪的他抱刀站于一树桃花下发呆,而这小子就拿着专门为其所做的小木刀,踩着一地落花皱着眉头,提刀朝他冲刺而去————

    ——彼时的他,知道其伤害不了自己,便站在了原地没做任何反应。而今时的他,恰被落花与回忆击中,动作一慢,竟险些一如当年中了这傻小子一刀。在那怒气冲冲的刀刃落在身上前一刻,他提刀格挡,手臂一沉,与对方好像使不完的蛮力相较片刻后便错身而退,跃步后撤,避开了其之锋芒。

    “大佬二哥!你哋呢系系度做紧咩?!都几呀岁嘞吓你哋仲打交??使唔使我陪你练练丫??!【大哥二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几岁了啊你们还打架??要不要我陪你们练练啊??!】”

    在琼娘跳出来试图阻止他们两兄弟真刀实剑地动手之时,当年的回忆亦在眼前再次闪现————而那时————跳到他面前,挡下那傻小子第二刀的,是——————

    “……哎,我叫你哥陪你玩,你点打佢?系想抵你老窦打呀,衰仔?【哎,我叫你哥陪你玩,你怎么打他?是想挨你爹打么,臭小子?】”

    “而且小炒,你乜事?我净系记得自己教过你学刀,冇教过你企住挨打?下次银宝再对你唔客气,你就像我一样,将佢按喺地下——【而且少辞,你怎么回事?我只记得自己教过你学刀,没教过你站着挨打吧?下次银宝再对你不客气,你就像我一样,把他按在地上——】”

    ……彼时,那以一根红绳松松散散地束起长发的男人将他家银宝按在地上咯吱咯吱挠痒,边和他说着话边笑着抬头,定格了二十年之久的样貌,今时再回忆也是如旧的爽朗洒脱,像是没有一丝云翳遮蔽的高阳,只要叫人看到一眼便觉得心底舒畅。

    而在赖惊涛的幻影于他记忆中安抚岁月与时光的同时,二十三岁的赖银发的怨愤,与三岁的银宝的委屈亦在他耳边一同响起,合而为一——

    “三娘,你让开!我早就睇佢唔开胃喇!今日非要斩死呢条水鱼!【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今日非要斩死这条硬壳王八!】——佢个心根本冇我哋呢个家!冇我呢个弟弟!【他心里根本没我们这个家!没我这个弟弟】!”

    “阿爹……娘唔理我,阿哥也唔理我,系唔系佢哋钟意三妹,都唔想要我呀?【爹,娘不理我,哥哥也不理我,是不是他们更喜欢三妹,都不想要我啊?】……阿哥嘅眼同个鼻都同我唔一样,我真的系你嘅仔,是阿哥嘅弟弟咩?【哥哥的眼睛和鼻子都和我不一样,我真的是你们的孩子,是哥哥的弟弟吗?】”

    ……

    从回忆中抽身,他以手指轻拭刀刃,垂眸于那锋芒,笑说:“怎么,非要叫我氹你先至开心呀,银宝?【怎么,非要叫我哄你才会开心吗,银宝?】你嘅出息就系试图得到我嘅关心和爱锡呀,银、宝?【你的出息就是试图得到我的关心和疼爱吗,银、宝?】”

    反手一刀斩出,将落于面前之花瓣一斩为二,他再次声出嘲讽,仗着知道对方最大的弱点而对其进行无情痛击:“就凭你呢弱鸡身手,畀人虾性格,仲想喺我呢继承海赖帮,教我做嘢?——摊床上发梦去,咪嚟我度找死!仲以为自己系赖银宝的废物!【就凭你这弱鸡身手,软弱性格,还想从我这继承海赖帮,教我做事?——躺床上做梦去吧,别来我这儿找死!还以为自己是赖银宝的废物!】”

    他这话一出,赖银发果然被再次激怒。别说是琼娘,恐怕就算赖惊涛再世,今天也阻止不了他们兄弟俩决死一战。而他要的就是如此——他要激发赖银发的全部能耐,就算自己可能会因此送命也在所不惜。即使,他不觉得赖银发有能耐杀他,他也要逼得其潜力尽出。

    ……也许,他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海赖帮。他其实只是在泄自己的私愤。就因为他被神伤害了,自尊心被打击了,所以他要近乎相同的锋利之言伤害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以他人之痛解自己之痛……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不是吗?但他不会承认的。

    然而,虽然骂着赖银发是“来找死”,但其实,他才是试图从赖银发的剑上找死,找伤,以此缓解心中苦闷痛处的那个人吧?所以他故意激怒赖银发,逼其跟自己动真格………人类就是这么复杂的生物,无论伤害别人还是伤害自己,都要找好多的理由。还是刀和剑简单,伤害就是伤害,击中就是击中。鲜血流出来的那一刻,事实便已定下。

    ——手臂乍然一痛,随后鲜血热溢,他被赖银发的刀砍中了。

    像是猫逗弄老鼠,鹰隼逗弄野兔,他故意放水,只防不攻,继言语之后一再于行动上激怒对方,一步步冷眼旁观着对方从暴怒到愤慨再到冷静再到专心,他终是被自己培养大的猛兽所伤。这一刻,他终于再次真心微笑了。

    “好——你终于能伤到我了!”

    看到他在战斗中真心实意地笑了,赖银发明显愣了一下,但下一刻怒火复燃,为他口中的那个“终于”。明显觉得自己被轻视的对方再次运刀如风,本就击电奔星般的刀法变得更加凌厉,每一刀,每一斩,都奔着他要害而去——这并非是打急眼了的不管不顾,而是料定他躲得过去,所以倾尽全力。

    他要的就是这样酣畅淋漓,叫他无以分神别顾的战斗!刀和刀铿锵相撞,皮和肉一线分开,凛光如弧月转瞬,鲜血亦呈弧线状飙洒——他们互相伤害,亦在互相发泄,伤和痛才是男人止住哀戚的疗药,流血流汗都好过流泪。他跃步上前,身刀合一,劈开长风与花雪,亦斩破心中的优柔和郁悒,运刀如狂,一往无前,已经使出了自己的全力——

    ——银蛇狂舞,流星飞电,他欲左倏右,快速闪斩,在赖银发布下的严密刀网下几度来去,游走在对方刀尖前屏息寻找着机会。直至其心中再生焦躁,再次暴出致命的破绽——立即——他反手一撩,随后旋身一踢,一脚正中赖银发持刀的手腕,将惊魁刀从其手中击飞。他又赢了。可是他还不想就这么结束。所以他用刀横指捂着自己手腕一脸挫败的赖银发,只道——

    “再来!你唔应该得翻呢点能耐!【你不该只有这点能耐】!”

    赖银发咬牙切齿:“当然!你俾我等住!”

    然后他没有捡起惊魁刀,只叫在旁边围观的其他海赖帮兄弟:“呢个唔趁手!将我原来嘅刀攞嚟!【这个不顺手,把我原来的刀拿来!】”

    ……惊魁刀虽然是赖惊涛留给赖银发的,但这么多年,他一直将惊魁刀霸占,以赖银发不够格为由,不曾把刀交出去。对此,他是有自己的私念的——因为赖银发曾经的一些话,他觉得赖银发不配拿到惊魁。他曾经无法忍受,长相性格最像赖惊涛的赖银发竟然背叛赖惊涛,所以他对赖银发又打又骂,从没给过其好脸。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赖银发还是对他有着崇拜、尊敬、畏惧、依赖种种心情杂糅的深厚感情…………都怪,赖惊涛死得太早了。他只能这样对自己解释。

    都怪赖惊涛死得太早了。所以在赖银发眼里,长兄如父。真正的父亲反而被忘却在记忆深处。其为他们兄弟费尽心血亲手打造的长刀,就这样被丢在一边,混迹泥土。其用不惯,也不愿去用。

    他冷眼瞧着赖银发拿回这些年自己惯用的刀,也是其自个打造又取名为“骇浪”的仿制他的惊天刀而作的六尺长刀,再次摆好架势向他发起挑战,心头再次苦郁,说不出来的烦闷。他只能提起刀,试图再次用战斗帮自己忘记这一切。一旁的琼娘和蔺四,看他们兄弟俩打得凶,斗得狠,谁都没对谁手软,以至于双双都负了不少伤,如今竟还要继续打,便急得更焦头烂额,再次试图劝阻。而附近除了点子、大头这些焦急担忧的海赖帮成员,还有不少自发跑来围观的玩家们。他眼睛一扫,竟在人群后看到了一个恶心的绿影在乱窜————那只尚还没有卖出去的孔雀!

    “你睇边呀?!你嘅对手喺呢度!【你在看哪里?!你的对手在这儿!】”

    赖银发根本不给他细看那只孔雀的时间,提着其往日惯用的长刀很快就杀到了他眼前:“看招!”

    …………

    不知是不是受了那只孔雀影响,他此刻突然感到一种压抑的恶心感,呼吸瞬间变得沉重。可是,他对那孔雀不过是匆匆扫了一眼,其还没有开屏,为什么他会反应如此强烈,莫名感到深深的不祥不安……?

    在这种不安感下,他对赖银发的进攻应付得越发敷衍,目光流连于附近越聚越多的人群,尝试找到那只孔雀,叫人把其逮起来。他本想叫琼娘他们帮他一起找,而他刚要开口,就被赖银发发火打断了——

    “赖金发!!唔准小瞧我!畀我使出全力!!【不许小瞧我!给我使出全力!!】”

    他这才再次重视起执着赢他一回的赖银发,紧握惊天,与其再次交锋。

    刀锋相撞,激烈相抵,由他们双方释放出的内力威压激荡着空气,笼罩在四周,竟让他产生一种天光也因这强大的威压变得暗淡,从此阴云密布的错觉————而真正“显眼”的错觉,在他看到赖银发手中骇浪刀的刀身时才正式发威——

    ——眼睛!眼睛!

    看到那一排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出现在赖银发手中长刀的刀刃上、瞬间对他齐齐睁眼圆瞪的眼珠子,他一瞬间心跳都停止了,呼吸也在猛然地停下后再也找不到节奏——他感觉身边的空气在被急速抽走,他再怎么大口大口地呼吸也无法将身体赖以生存的氧气吸入体内。视野中的一切迅速被自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吞噬,那些原本只在刀上存在的眼珠子则以此昏暗为背景,迅速复制分裂,散若群星,在他头晕眼花的世界里睁开无数只眼睛——那诅咒一般的视线伴随着记忆中刻骨铭记的强烈鱼腥味,立刻叫他弃甲投降。他只能用最后一点力气握紧手中的刀,在根本没来得及发现他有异样的赖银发的猛烈攻势下勉强招架住那朝自己面门劈来的一刀——又一刀————

    两刀已是极限!下一刀他绝对无法挡下了!他捂着胸口,强烈地心悸出汗,眼前一片发黑,以刀驻地才勉强没倒下去——在发昏的视野中,他看到以招式惯性向他劈下第三刀的赖银发一脸的错愕和惊慌,想收手也已经来不及————他之前为了逼其使出全力、突破潜能,逼得有多狠,如今向他落下的那刀便有多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已经被持刀者拼命收力但仍是难改其向的锋锐刀尖,沿着必要从他身上夺走什么的命运轨迹,朝着自己的左眼划来——————

    那一瞬间,鲜血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