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与倾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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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那一夜,他便跟着赖惊涛回去了。只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追来的海赖帮帮众,说是得知荆啸水在星城出没,其也掌握了慕漪涟和覃雨的下落,要对他们二人加以追捕。而死灰复燃的吞鲸帮抓捕覃慕二人的目的,必然是和海赖帮大不相同。赖惊涛一听便焦急忙慌,一边派人把他送回去,一边要去星城救人。彼时,他就再次感到了不祥的预感,于是他紧紧抓住赖惊涛的手臂,要他不要去。

    荆啸水了解赖惊涛,也必然清楚赖惊涛心里还在乎慕漪涟,所以不管其抓不抓得到慕漪涟,都会以此要挟赖惊涛。甚至有可能,连慕漪涟在星城的情报也是其故意放出的,荆啸水就是想重演当年那场绑架,再次骗得赖惊涛进入他的陷阱……!

    想清楚这一点后,他死死抓住赖惊涛,任其再怎么哄,再怎么劝,也不肯放开,执意要赖惊涛打住去星城救人的想法。最后,赖惊涛被他劝服了,神态表现出冷静,答应不会冲动。结果,在他心里松了口气,放开其手臂,刚要回头牵马的时候,他就被赖惊涛打晕,交给了点子的父亲带走……在昏过去之前,他有听到赖惊涛柔声对自己说:

    “小炒,等我返嚟……”

    “我哋……再都唔会分离……”

    ……

    他知道赖惊涛必须要去的理由。因为星城在双头蛇帮的势力范围内,赖惊涛还深深爱着慕漪涟,实在害怕荆啸水和双头蛇帮会再次联手伤害她,所以,无论那消息是真的假的,其都会去星城。他不可能劝得住愿意为慕漪涟赴死的赖惊涛。所以,他醒来后,在村口站了四天,守了四天,最终还是没有再追过去……

    四天后……

    他本不愿相信自己的预感,可还是,眼睁睁看着预感变成了现实……

    等到赖惊涛再回来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了二婶母曾经为自己描述的叫自己一度做过噩梦的画面——赖惊涛一身是血,被人用绳子绑在背后骑马带了回来。被放下来后,其也人事不省着,靠被人抬着才送到了床榻上。而上一次,赖惊涛被裹成粽子还有气力对他嬉笑,这一次,他的噩梦变成了现实,怎么掐手心咬嘴唇都无法醒来……经过大夫一天一夜的诊治,赖惊涛左眼已瞎,双腿被废,身中剧毒,可能撑不了几天了——————那一刻,他的天彻底塌了下来,从此活在噩梦之中。

    ……

    那一天,他麻木地坐在赖惊涛的病榻前,听着所有人在哭。听着把赖惊涛带回来的人说,他们在星城果然中了吞鲸帮的埋伏,覃慕两人在星城的情报确实是吞鲸帮故意放出的诱赖惊涛上钩的假情报。他们寡不敌众,明难胜暗,赖惊涛被荆啸水死死缠住,逃也不能。荆啸水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所以故意在偷袭他们时就瞄准了赖惊涛的眼睛,他们拼了命才保住赖惊涛的命,本来都做好了陪大佬一起死在那里的准备。而在他们将要被全灭的时候,慕漪涟和覃雨,以及覃雨带来的那个宝梵寺禅师及时赶来,救下了他们。不过吞鲸帮的人如潮水般退去后,他们也匆匆离开。尤其是慕漪涟,无论赖惊涛怎么呼唤,几乎是跪在地上叫她不要走,她也只回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有留步,没有和赖惊涛说一句话………然后,他们就看到他们的大佬绵软倒地,嘴唇发紫,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明显中了毒,同时其他挨过荆啸水的刀的兄弟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他们连忙马不停蹄地要带赖惊涛和中毒的兄弟去看大夫。赖惊涛期间苏醒过一回,一直说要回家,必须要回家。所以他们便遵从赖惊涛的意愿分了人手,一人带着赖惊涛快马赶回了海赖帮,另一些人则在星城照料其他中毒的兄弟,约定无论哪边先找到解药,都立刻通知另一边……

    ………

    赖惊涛回来后的第二天夜里,依靠着床柱席地浅眠的他,便在轻浅的梦中被赖惊涛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他立刻从床边坐起来,握住父亲的手,呼唤父亲的名字……在他焦急到快要哭出来的连声呼唤下,赖惊涛终于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地喃喃着“我返嚟喇”、“我返嚟喇”,许久之后才恢复了意识。而其刚看着有点清醒,很快就又没个正形地和他眨着仅剩的那只眼睛开起玩笑,笑说:“点咁挂住我呀,金宝。”

    然后,他就握着他的手,直视着他的泪眼又说了一遍:“我返嚟喇……”

    “……嗯……”

    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伏在床头控制不住地哭出来:“唔要再走了……留下来…………”

    可是赖惊涛没有答应他,只叫他把三叔公叫来,其有话跟三叔公说。而等他叫来三叔公后,赖惊涛叫他也留下来听………听其交代遗言…………

    “我身体自己清楚,荆啸水畀我下嘅毒,叫‘七日绝’,无解嘅。所以,唔使叫兄弟们费事……我实在愧对跟我一齐去弟兄,搞到佢哋都中咗毒,重将佢哋落喺咗星城……三叔,你一定要帮我将佢哋接返嚟………畀心机照顾佢哋嘅屋企人………”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荆啸水给我下的毒叫‘七日绝’,无解的。所以,不用叫兄弟们费事了……我实在愧对跟着我一起去的弟兄,害得他们也中了毒,还把他们丢在了星城……三叔,你一定要帮我把他们接回来………好好照顾他们的家人………】

    “我死咗之后,海赖帮就交畀三叔喇。仲请三叔帮我好好金宝、银宝,还有琼儿,与及海赖帮啲兄弟们,投靠到我哋条村度嘅细民………如果漪涟仲会返嚟,话畀她知,我唔恨她,叫她好好嘅生活………二婶肯定会为我喊好耐,你要多劝吓她,唔好畀她为我喊坏眼………你也要保重身体,第日畀我揾个三婶,活个长命百岁呀…………”

    【我死后,海赖帮就交给三叔了。还请三叔帮我好好照顾金宝、银宝,还有琼儿,以及海赖帮的兄弟们,投靠到我们村子的百姓………如果漪涟还会回来,你告诉她,我不恨她,叫她好好活着………二婶肯定会为我哭很久,你要多劝劝她,别让她为我哭坏眼睛了………你也要保重身体,改天给我找个三婶,活个长命百岁呀…………】

    “等到边日三叔唔想理海赖帮喇,就交畀金宝……佢系我培养出嚟嘅,三叔你都有睇着。以后你仲得多指点佢,畀佢出出主意。等银宝琼儿都大喇,你哋都要好好教佢哋,唔好畀佢哋学坏喇。要话畀佢哋,还虽然生喺海皮,生喺船上,但唔系祸海窃民嘅海贼……如果有一日可以安然上岸,噉就………”

    【等到哪天三叔不想管海赖帮了,就交给金宝吧……他是我培养出来的,三叔你也有看着。以后你还得多指点他,给他出出主意。等银宝琼儿也长大了,你们也要好好教他们,别让他们学坏了。要告诉他们,咱们虽然生在海边,长在船上,但不是祸海窃民的海盗……如果有一天可以安然上岸,那就………】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直跪在他床前,求他:“唔要走!留下来!……我唔准你走!”

    “……好……”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人,用最后的温柔望着他,只说:“我哪都唔会去……只有死亡,才会叫我哋分离……”

    …………

    那一日后,赖惊涛就陷入了昏迷,时睡时醒,而无论梦里梦外,其都在呻吟着,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直到如今,闭上眼睛,脑海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出那天的记忆,叫他瞬间沉溺于那份看着至亲至爱生命肉眼可见地流逝的绝望,回忆起他抱着头坐在那人床榻下听其哀嚎的无助。

    他永远都会记得,赖惊涛为了叫他不要那么伤心,拿着自己的伤跟他开玩笑,说“原来一只眼睛睇世界,系噉样嘅感觉。小炒,咁多年你辛苦了”……然后他侧过头对着跪在床前的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摸摸他哭红的眼睛,最后还是黯然地无力着放下……“以后,遇到爱你嘅人,就把眼罩除低,要她替我好好摸摸你,好好看看你吧……”

    他永远都会记得,赖惊涛从痛苦中挣醒,眼神混沌地握着他的手问“小炒,你阿娘她有爱过我吗”……亦将其那声哀莫大于心死的叹息自答刻在他的心头,血泪并下,念之便痛……“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又何谈失去……我从冇失去过她……”

    他永远都会记得,赖惊涛在痛得实在受不了的那天,叫他去拿刀……“杀喇我吧”……

    其这样说着,努力想在他面前挤出一个笑脸……

    “好痛呀,我可唔想在自己嘅崽面前叫爹叫娘丫……”

    “我见过中了七日绝嘅人,佢哋双腿瘫痪,死前会失禁,臭得很,荆啸水一定是想睇我喺你们面前甩须【出丑】,才畀我下呢种毒的吧。所以……小炒……”

    “帮下我……”

    “叫我喺你们面前……系笑住走的啦……【叫我在你们面前……是笑着走的吧……】”

    “……”

    他抱头跪倒在他面前,抓住头发,似要撕裂身体般地吼叫,恨不得当场杀死自己。面临失去的绝望和痛苦叫他在那时再也承受不住。所以在那一夜,他从他床前逃走了。他在经常等船返航的那片沙滩待了一夜。崩溃地坐在冰冷的海水中,毫无希望地等待天亮。

    然后第二天,他就听到村中传来凄厉的哭声。大脑一片空白的他,魂魄也仿佛在那时被茫然无际的白芒给蒸发掉,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呆呆地坐在虚无里,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前的白变成了全然的黑。而再醒来之时,他就又见到了满园的素白。人们哀哀痛哭,前来奔丧。满园花谢,白衣肃立,皆在垂悼。二婶母通红着眼睛,给他披上麻衣戴上孝帽,将他拉到灵堂长子之席。三叔公一夕间衰老数岁,神色黯然,胡鬓亦呈衰色,但还是拄着杖接受来客的吊唁并予鸣谢。三岁的琼娘和五岁的赖银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二婶母套上白衣安置在棺椁旁的孝子席位还一脸懵懂,对着往来哭泣的大人好奇地探头探脑,直到他过去才叽喳起来,争着问他怎么回事……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沉默地跪在棺椁前,看着棺椁上装饰的白花怔忡失神。从日到夜,到所有吊唁之人都离开,他仍呆呆地数着那白花的花瓣,什么都不愿去想,直到二婶母为他跪的太久而心疼,强硬地将他拉起,他才得以支撑地站起。而甫一站立,他脚下一麻,头就撞在了赖惊涛的棺椁边角上。那一下并不痛,可他的心却狠狠痛起来,痛得他当场伏在那漆黑的棺椁上无声痛哭,把还没被带走的赖银发和琼娘吓得直叫,一个个围到他身边担心地问着“哥哥撞疼了吗”、“哥哥系咪还在生病”、“哥哥唔会病到跟爹一样躺在床上唔起来了吧”……

    ………他们俩每说一句,他的心就更痛一分,连扶着他后背的二婶母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三叔公连忙叫人去带走那两只天真懵懂到不知失去是何滋味的小鬼,随后才擦着眼泪站到他们身边,叫二婶母撑住,叫他也撑住——“你以后,就系屋企顶梁嘅男人了,记住你阿爹讲过嘅话……叫他笑着走吧……”

    所以……赖惊涛临走前,是笑着走的吗……

    他不会怪他临阵脱逃,将他一个人丢下的……对吧…………

    他擦拭泪眼,回头想问三叔公几句话,却忽然又听到了琼娘银发他们在灵堂外吵闹,笑着叽喳着:“娘亲返嚟嘞”、“娘亲返嚟嘞”……………那一刻,心有多痛,恨就有多深,他的怒火熊燃,焚烧他所有的理智,他用瞬间回涌上来的力气推开二婶母,从赖惊涛的遗物中抽出那把本要带下去给赖惊涛陪葬的惊天刀。在二婶母的尖叫声中,他持刀步步向那个麻衣素颜,戴白而归的人——即使那人在堂外,遥遥见到了赖惊涛的棺椁就失去全身气力般跪倒在地,捂着胸口无声地泪流,神色眉目无一不在诉述着她的痛苦与后悔,他也绝不会心软半分。赖惊涛可以说自己不恨她,但他不行。永远不行。

    看着慕漪涟流着泪倒在地上,又看到他杀气凛然地提刀出来后,琼娘和赖银发被吓得哇哇大哭。二婶母拼命从他的背后抱住他的胳膊拖住他的脚步,很快三叔公就拄着杖快步追上了他,挡在了他面前,那个宝梵寺禅师也张开手臂,挡在他和慕漪涟中间,每个人都在拼命阻止着他亲手弑母。连那一天和赖惊涛一起去了星城、如今又和慕漪涟一道回来的兄弟们也抹着泪叫他:“放低刀吧,大嫂嗰日系去追荆啸水为大佬攞解药了,她冇丢下大佬……她攞嚟解药将兄弟们都救返嚟嘞……我哋算着七日绝嘅时间搏命赶咗返嚟,就差一日,就差一日就能救回大佬喇……”

    ……所以……赖惊涛为什么会死……?

    是因为和他做了约定?是因为他没有在那一晚守住他,劝住他不要放弃吗?

    他眼前瞬间昏黑一片,险些站不住,幸好二婶母拉住了他。但就恍神了那么一下后,他就重新找回了力气——他只能怪慕漪涟,怪她和覃雨私奔,怪她叫荆啸水抓到了机会,怪她在那天没有叫其他人去追荆啸水拿解药,自己留下来陪赖惊涛。所以,他猛地发力挣脱了刚松了口气的二婶母,又越过连拐杖都丢了还来不及抓住他的三叔公及其他叔伯,砍了那用肉身接他刀刃还试着抱住他的南陆禅师,接着对那哀默至极、对着他闭上眼睛任由处置的人挥下刀刃————

    “赖金宝!系我!”

    他听见三叔公在他身后对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直在强颜欢笑,像大山一样支持安慰着所有人的长辈,在这个时候撕开其所有的体面,暴露出无尽的痛苦,向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系我帮惊涛自尽嘅!你要怪,怪我!想杀人解气,就杀我!唔要动漪涟!——唔通【难道】你要畀银宝和琼娘失去父亲后,再失去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