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之大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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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风雪之夜

    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一般飘落着。

    这是北宋徽宗年间,京东东路登州府。时令已进腊月,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此刻,天色正一点点黑下来,那雪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强劲的海风掠过黑沉沉的海面,卷起团团雪雾,一遍一遍扫向空阔的海边,将远处的村落淹没在一片朦胧的昏暗里。

    直到掌灯时分,风势才渐缓,而寒意愈浓。

    雪还在下着,只是没那么密了。遥遥几声犬吠,转瞬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两三株老榆树,挺着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瑟瑟颤动。几根枯枝发出“咯吱”的脆响,猛然从枝头掉落。

    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海边。茫茫白雪中,向着村子的方向疾奔而来。他一手握在另一只胳膊上,脚步踉跄,不时回头看看,神色间甚是张皇。雪光映照之下,瘦削惨白的脸上,居然挂着一串串汗珠。

    大雪很快将他的足印浅浅掩盖。白雪皑皑,泛着微微天光。若仔细看去,那黑影身后,竟透出点点滴滴的暗红。虽则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但在一片单调的白色之上,却看得很是清楚:那分明是血迹。

    那人一瘸一拐,想是腿上也受了伤。才爬上一个土坡,只跑出十几步远,便一下扑倒在雪地里。像滴在洁白宣纸上的一团浓墨,殷红的血在身下摊开,顿时将一块素白的雪地洇湿成了深黑色。

    朵朵雪花在他鼻间旋转。他不停喘息着,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间化成了水,沿着额角、面颊一滴滴滚落下来。

    他的眼中尽显焦急之色,急慌慌别过头去,紧张地望向身后。

    雪花飞舞,一片昏沉。触目所及,除了白雪,便是辽阔的大海。远方更是水天一色,黑漆漆的,似乎看不到尽头。很远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些莫名的声息。凝神去听时,除了时紧时慢的风声,却什么也没有。

    那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他低低呻吟了几声,双手撑着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脸上已挂上亮晶晶的一层,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他用牙齿咬了咬扎在胳膊上的一条布片,定定神,又向着远处张望了几眼;这才转过头来,依旧蹒跚着脚步向前,却比方才快了许多。

    不多时,他在村口的榆树下停了下来。回头看看身后,又望望了眼前似在白雪中沉睡的村落,将身子靠在一棵榆树上,大口喘息起来。

    一根斜斜伸出的弯曲枝干上,有只乌鸦正停在上面。它瑟缩着身子,偶尔张开嘴巴,在树干上轻轻啄食几下。

    片刻之后,乌鸦扑腾着翅膀,沿着枝干走了几步,忽然“哇”的一声,双翅一振,鸣叫着飞了起来。它在树梢上方盘旋几圈,向着村落的方向高飞而去,一会便不见了踪迹。

    那人乍闻声动,吓了一大跳,忙抬眼看向天空。那只乌鸦的影子早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隐没在灰蒙蒙的暗色里。

    那人望着压得很低的天空,愣愣的,好半天才收回视线。几团积雪被风吹起,从树枝上簌簌落下,砸在头顶、肩上。他的身子抖了几下,眼神一凛,仿佛从睡梦中骤然惊醒。

    胳膊上的布片和血水已冻在了一起,身上也不再向下滴血。他慢慢跺跺脚,试着晃动了几下胳膊,支起耳朵听听;又盯着来的方向,细细看了一会,才转过身去。

    夜色渐浓,雪仍旧下个不停。远远望去,空阔的街巷里,悄无人迹。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这回他没再往巷口走,却拐向路旁的野地。

    庄稼早已收割尽,一大片土地上,几个高大的草垛覆满了雪,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

    那人身子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快一步慢一步,费了很大力气,才走到草垛跟前。此时雪下得越发大起来,他身后的足迹很快便落满了雪。

    风雪弥漫。那人又朝着大路望了望,背过身去,将身子往中间的一个草垛里挤。积雪抖落下来,露出黑黑的一团。

    他使劲挪移着,终于将整个人都埋进了草堆中。随后扯下一大把长草,小心遮挡在身前。

    草堆里窸窸窣窣响了几下,接着便没了声息。没过多久,那草垛便又被不断落下的雪渐渐盖住,很快成了白白的一面。

    风卷起雪花,在空荡荡的野地里飞舞。到处一片银白,被雪铺盖得茫茫苍苍,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村子上空,几缕炊烟隐约浮起。黄晕的灯光,正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来,衬托出一个平和而宁静的冬夜。

    恰在此际,沉闷的马蹄声倏然响起,还夹杂着一串狂躁的犬吠,由远及近,从海那边传来。

    眨眼之间,一行约有五六个人,出现在苍茫的雪野之中。冷风扑面,吹得马身上的鬃毛高高扬起。两只通体黝黑的大狗,在前面摆尾晃头,跑跑驻驻,时时低下头去,用鼻子在地上嗅着。

    越过陡坡,两只黑狗蓦的停下来,弓起身子,伸长嘴巴,在路边的雪地里拱嗅着。随即昂起脖子,冲着身后大叫不止。

    那几个人纷纷下了马,一边哈手跺脚,一边向着犬吠之处大步走来。两只狗见人来,呜咽几声,不再狂叫,却举起爪子,在雪地里抓扒起来。

    白尘飞扬,雪粒四溅。寸许厚的雪层之下,赫然露出黑红的一大块,与雪凝成了一片。

    有两个人俯身蹲了下去,仔细瞧着那一片暗红的底色。其中一人伸手在上面抹了几下,举到眼前一看,掌心隐隐的鲜红,正慢慢渗了出来。

    “是血!”那人惊喜的叫了一声,稍稍起身向四周看了看,“看来是朝这里逃的!”

    另一个人忽的站起身,冲着身后的几个人招招手,口中喝道:“快搜!”

    几个人在周围搜寻一番,却是一无所获。先前那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村落。

    “他没骑马,应该走不远!”其中一人说道。另一个人皱皱眉,接着点了点头。

    两只狗在脚边摇着尾巴,一边用牙咬着说话那人的衣脚。

    那人直起身,几步走到马前,从背囊里摸出两块冻肉,扔在地上。两只狗“汪汪”叫了两声,各自叼起一块肉,大口吞咽起来。

    四野静寂,入目皆白。看着两只狗将肉吃得干干净净,几个人牵起马,驱赶着狗,向着村子一步步走来。

    雪终于小了,风声也细了很多。两只狗突然跑了起来,奔到一株榆树跟前,绕着树干,狂吠不止。

    几个人丢下马缰绳,一起围了上来。两只狗将前爪搭在树干上,伸出舌头舔舐着,一边汪汪乱叫。

    一个人背过身去,点起火折子,举着照向那里。只亮了几下,便被风吹灭了。但就在这一瞬间,众人都看清了:那凹凸虬结的褐色树皮上,沾着斑斑点点暗红的血迹,却也不十分明显。

    人人面露喜色,其中一人叫道:“这一回错不了了,果真是逃到这里来了!”

    “那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找!”说话那人一脸络腮胡子,似是个领头的。

    几个人“呼啦”一声散开,在几株大榆树周围,远远近近,四下里察看着。

    路旁的小河早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上面落满了雪;岸边枯黄的野草顶着一头碎雪,沙沙作响。

    半盏茶的工夫,几个人重又聚在榆树下。互相都是摇摇头,显然并未找到什么人。

    冷风如刀,吹在脸上生生的疼。那络腮胡子焦躁起来,一手摸摸冻得发红的鼻头,口中吸溜着,闷声说道:“这大冷天的天,又要过年了,摊上这么个苦差事,我知道几位心里不痛快......”

    其余几人本已有些不耐烦了,听他这么一说,却都赔起了笑,诺诺连声。

    “可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没得法子;还得辛苦几位,今晚一定要把这人找出来。”那人继续说着,“要是抓不到,别说是我,就是知府大人那里也没法向上头交代......”说话间,一股股热气从他口中涌出来,凝成白茫茫的一团。

    另外几个人相互瞧瞧,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那人用劲搓了几下双手,在脸上捂了捂,大声说道:“走,到村子里看看!”

    于是,一行人各自牵了马,踏着平坦如砥的雪地,一步一步,向着村口走去。

    地上的雪积得很厚了,几乎将半个小腿都埋了进去。走不上几步,便不觉气喘,甚是难行。几个人干脆上了马,顶风向前。

    两只黑狗还走在前面。刚跑出四五丈远,一只黑狗却昂头向空中闻了几下,忽的向一旁的小河边跑去,停在一丛荒草和荆棘前大叫了起来。那络腮胡子勒住缰绳,冲前骂道:“他奶奶的,这畜生,真会添乱!”

    走在前面的一个人下了马,嘴里嘟囔着,使劲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向着那狗追过去。

    另一只狗从他身侧一跃而过。两只狗伏在河边的雪地里,冲着荆棘上挂着的一个晃动的物事汪汪直叫。

    “快来看看,这里有东西!”那人大叫起来,上前一把扯下了那物。其余几人慌忙下了马,一起朝这边奔过来。

    “看,就是这个!”

    那人举在手里的,是一根带血的长布条。布条被荆棘扯成了几片,约巴掌宽,微微有些弯曲,其上血迹或浓或淡,已冻得硬邦邦的。

    “十有八九是那人不当心留下的......”络腮胡子抓过那布条,借着反射的雪光,仔细端详着。

    他走到那丛荒草荆棘前,低头看了半天。随后拨开乱草,几个杂乱的脚印出现在眼前。他向前走了几步,用脚将雪推开,一小串凌乱的脚印延伸开去。

    络腮胡子直起身子,朝着前方看过去。视线所及,几个高高的草垛披着一身白雪,站立在空旷的原野里,分外显眼。

    他眯起眼,瞅着那几个草垛,干笑几声,口中狠狠说道:“好贼子,这回看你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