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之大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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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破庙残生

    天亮的时候,雪还没有停。

    透过摇晃不止的窗棂望出去,庙外一片银白颜色,像是披了一件缟素的衣裳。风声细细,鸟雀无声,人踪不见。

    老夫人拨了拨微红的炭火,又加了几根木柴在上面。一团细小的浓烟冒起,那火慢慢烧了起来。

    火堆旁,小童兀自沉睡未醒。小小的身躯上,盖着母亲的一件长衣。昨夜的泪痕还挂在面颊,眉眼间笑意隐现。

    他的小腿忽然蹬了蹬,微微侧了一下身,一条涎水便自唇边悄然流出。小童的嘴巴翕动,眉毛轻轻跳了几下,小手摇晃着按在腮边,又睡了过去。

    老夫人一手拿着根一端烧焦的木棍,呆呆地坐在火堆前。看着小童恬静的睡姿,心中暖意渐涌,那愁苦的脸上竟有了几丝难见的笑容。她走上前去,俯下身,将小童的衣角轻轻掖了掖,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红润泛白的小脸。

    小童梦里似有知觉,眼睛微微张开一道隙缝,嘴里嘟囔了一声,长长的睫毛覆下,却仍旧睡去。

    寒风从半开的庙门吹进来,身上顿觉寒意难忍。老夫人不住咳嗽,赶忙站起身,捂住了嘴巴,幸好并未惊醒那小童。

    感觉一阵眩晕。伸手摸摸额头,很是有些发烫。这个时候,千万别生病了。老夫人望着熟睡的小儿,心里满满却又空空。

    爆竹声又在庙外不远处响起。老夫人心里一动:该吃面了。

    转瞬间猛然惊起,苦笑着两边看看。在这破庙里,哪有什么面可吃?就算有口热水喝,已算是幸运了。

    她在庙里走了几圈,意外地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把旧铁壶。虽是锈迹斑斑,剥蚀处处,却喜还没有漏底。老夫人抓起铁壶,轻悄悄地走到庙门前的雪地里。

    几点雪花飘落,若有似无。她用雪将铁壶里里外外擦洗一遍,又装了满满一壶干净的白雪。待要进庙时,不经意抬头望向村子的方向。

    渐渐亮起的天色里,那所熟悉的大宅子静静立着,却不见一丝炊烟升起。家,似乎近在咫尺,又遥隔天涯。她目中含泪,不忍再看,转身回到庙里。

    找了几块大石,立在火堆上,将铁壶架了上去。火舌舔着壶底,发出细微的声响。老夫人又拿了些木柴,堆放在边上。刚要起身,却忍不住一连声剧烈咳嗽起来。

    声音惊动了小童,他猛地睁开眼,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目光有些惊慌地四处找寻,最后定在了母亲脸上。

    “娘!”小童叫了一声,身子摇晃着扑向母亲。长衣滑落,堆作一团。

    老夫人仍抚着胸口,不住咳嗽,却伸出另一只胳膊,揽住了儿子。

    “墨儿,你醒了?”老夫人止住咳声,温言问道。

    “嗯,”小童一边点着头,一边四下里看,“娘,咱们怎么在这里?嫣儿姐姐呢?”

    老夫人默然,嘴巴张了几下,却不知如何回答。那小童却拍拍脑袋,像是恍然大悟:“娘,我想起来了,是昨晚咱们一起来的......”一边说着,一边在身前身后看了一圈,又问道:“娘,嫣儿姐姐呢?她怎么不来和我玩?”

    “墨儿,嫣儿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老夫人思忖着,缓缓说道。

    小童闪亮的眼神黯淡下来,想了想,望着母亲,脸上又气又恨,说道:“娘骗人,嫣儿姐姐被坏人拉上马车带走了......”

    “坏东西,谁教你带走嫣儿姐姐!”小童忽然发了脾气,将脚边的一小块木柴踢出好远。

    “墨儿......”老夫人说不出心中的无限凄苦,只小儿紧紧搂住,眼泪又忍不住涌出。

    “娘,你别哭,”小童用手抹着母亲脸上的泪,大声说道,“我去救嫣儿姐姐回来.....”停了一下,抓起地上的木棍,接着又道:“还有爹爹,我也要救!”

    老夫人柔肠寸断,却不由面露笑意,可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噗噗的声响,眼前烟气蒸腾,是壶中的水开了。老夫人放下儿子,从台子上拿下一只带豁口的瓷碗。她提起铁壶,用滚烫的开水冲了几下,随即将水倒了大半碗在里面。

    小童偎在母亲怀里,不再说话。娘儿俩静静地望着门口飘过的雪花出神。

    “咕咕咕”,小童的肚子里忽然响了几下。他当即用小手拍着肚皮,眼巴巴看向母亲:“娘,我又饿了......”

    老夫人看看台子上冻得生硬的供品,一脸苦笑。

    身上没有银子,随身之物也不曾带出。也许这座破庙,就是今后的安身之所了。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实在没个底,想想都心慌害怕。

    过日子其实过的就是人。人都没了,这日子还怎生过法?

    老夫人轻轻松开儿子的手,起身端过瓷碗。里面的水已经澄清,碗底沉了些小沙粒。她放在唇边试了试,送到小童跟前:“墨儿,来,先喝口热水吧。”

    小童乖巧地点头,双手托住碗底,触碰着母亲的大手,伸长了脖子连喝几大口。

    “娘,这水是甜的呢......”小童仰起脸,抹着鼻头的水珠,喜笑颜开。

    “哎,这孩子......”老夫人很是无奈,既觉欣慰,又感心酸,将碗举高了些,“那就再喝点。”小童听话地低下头,又喝了几口方才作罢。

    老夫人将碗放回台子,愁云重又聚上眉头。

    自己一大把年纪,去了也就去了;可撇下这未成人的孩子,要交给谁,实在不忍心。还有那牢狱里的老爷,眼下也不知是何情形。

    要等太阳升起来,稍微暖和些,再回趟老宅子,看看能不能拿些什么东西出来。老夫人心里默念着,目光又不觉投向窗外。

    雪,像是停了。东边的雪地上,微微映出红的光。正出神间,几声隐约的马嘶飘入耳中。

    这一大早的,又是大年初一,什么人还这么着急赶路?老夫人自家心里烦闷,也无心去管旁人的事。摇摇头,叹口气,眼睛在庙里搜看着,寻思还能找出些什么可吃的东西。

    那小童待得无聊,又喜欢看马,便自顾跑到窗前,两手把住窗棂,向外探看。

    马鞭清脆的响声传来,接着是车轮在雪地上滚动的声音,渐渐的近了。忽见小童转回头,欢喜大叫:“娘,是咱家的马!”

    “什么?咱家的马?”老夫人一愣,连忙跑到窗前,贴在小童身侧,歪着头向外张看。

    淡黄的晨光里,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一匹枣红马,一匹大青马,墨绿色的车棚。老夫人不用再看第二眼,就认出那是自家的马车。再看赶车之人,半蹲半站,手中的鞭子举得高高,呵斥之声不绝,却看不清是不是李福。

    老夫人心头一热,像是见了亲人,赶忙拖起儿子,推开庙门,娘儿俩一起朝着大路跑去。

    “李福,李福!”离得还远,小童就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风有些大,声音被撕扯得断续漂浮,加上车上之人专注行路,差不多到了跟前,才听清了喊声。就在擦身而过的刹那,赶车人猛地勒住了马缰绳。

    两匹马又向前冲出三四丈远,才四蹄蹬地慢慢停下。雪地里扬起一阵飞尘,两匹马不住打着响鼻,身上冒出团团热气。

    那人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老夫人一看,正是李福,可这时已有些认不出他来了。

    只见李福光着头,头巾却不知去了哪里。头发更像狂风吹过的荒草丛,乱糟糟的,满脸都是血污,额角还有一块伤痕,汗水混着血水在脸上流得一道一道。那棉袍也被扯成了好几块,在风里飘来摆去,很是狼狈。

    “老夫人,小官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李福跳下马车,气喘吁吁,头上汗汽热腾腾的,像顶了一个小蒸笼。

    “李福,你怎么才回来?老爷呢?”老夫人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上前反问道。

    李福闻听此言,将手中的马鞭往旁边一抛,双膝跪倒在雪地里,一面用手扇着自己耳光,一面放声大哭。

    “老夫人,都是我糊涂,上了那人的当,你打死我吧......”李福脸上泪涕交加,用头使劲撞击着雪地,额上顿时沾满了积雪和湿乎乎的泥土。

    “我以为给了银子,就会放老爷出来,谁知......”李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把头又狠力碰向地面。

    “李福,你起来,慢慢说。”老夫人面色如霜,声音却还是尽量平和。

    李福止住了哭声,却依旧跪在地上。他用手擦着脸上的血污,不住抽泣。

    “李福,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夫人的身子一颤,手微微抖了几下。

    “老夫人,都怪我,听信那店家和那差官的话......”李福又哭了起来。

    “李福,有话说话,”老夫人有些不耐,摇着手喝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只知道哭,像个什么样子?”

    李福又抽噎几声,终于不再哭了。李墨伸出小手,用劲拉着李福的胳膊,李福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老夫人,”李福面色潮润,眼眶发红,“我一大早赶到县衙,和那店家一起在门口守候着,等他那个兄弟把人带出来......”

    见李墨正矮身下去,拍打着李福膝盖上的雪和土,李福赶忙停住话头,将李墨抱回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接了过去,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两眼仍直勾勾盯着李福。

    “原本说得好好的,”李福看了老夫人一眼,接着说道,“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正午时候,还是没见他兄弟的人影。那店家也急了,好几次去衙门里找人问询。回话只说是在忙,要我们再等等。没奈何,我俩只好在那里干等。”

    说到这里,李福停了停,有些忐忑,心虚地看向老夫人。

    “李福,你说吧......”老夫人脸色缓和下来,平静的语气也像平日了。

    “从午后一直等到张灯时分,才见店家的兄弟匆匆出来,一见面就跟我说情况有变,”李福有些气恼,声音发抖,“本来知县那里已经应允放人,只须行个公文走个流程便一切妥当。谁知节外生枝,上面忽然来了人,说我家老爷私通辽国,有意阻挠朝廷施政,不单不能释放,还要严加看管,等朝廷下一步意旨。”

    “怎么会是这个样?”老夫人不解,胸中气闷,“老爷连一个辽人都不熟识,哪里会私通辽国?”猛然想起一事,失声道:“难道那肖先生是辽国人?”

    “小人也不清楚......”李福小声答道。旋即看看老夫人,犹豫着说道:“那人后来还偷偷问我,说我家老爷是不是得罪了蔡京蔡太师......”

    老夫人脸色变了,沉吟良久,忽开口叹道:“这蔡京,当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听说放不回老爷,当时就急了,上去揪住那人衣领......”李福摸着浮肿渗血的面颊,一脸苦相,“不想被他打翻在地,把脸都磕破了......”

    “我便要他归还银子,他却抵赖不给,说是银子都花出去了,哪里还能再还?又说他已打通好了关节,最后事不成,都是老爷自家惹的麻烦,怎能怨到他身上?”李福愤愤的,“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我追到衙门口,被他招呼一众衙役,把我好一顿打,你看......”李福扯起撕破的衣衫,哭丧着脸。

    “若不是那店家说情,他就要把我关进大牢里去......”李福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福,又哭个啥?”老夫人锁紧了眉头,“你没见到老爷么?”

    “没,没见到......”李福用衣袖擦着眼角,慌忙答道。

    “老爷这回,看来是凶多吉少了......”老夫人叹道。

    “老夫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李福这才注意到娘儿俩的异样,急忙问道。

    老夫人低下头,看着脚边雪窝里的一丛枯草,那根部已模糊有些绿意了。

    “家,让人家抄了......”她轻轻吐出一句话,在李福听来却像一个炸雷在耳边爆开。

    “怎,怎么?抄,抄,.......抄家了.......”李福结巴起来。

    “是,咱们现今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老夫人一声长叹,“嫣儿也被那些挨千刀的抓走了......”

    李福脸色惨白,立在雪地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先捱过这几日,等过了年再想办法吧。”老夫人望着雪地上随风旋舞的几片枯叶,黯然说道。

    李福将马车停在庙门口,三个人进到庙里。车上还有些剩下的吃食,李福拿了来,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吃了。

    吃罢饭,李福将马车上的被褥也搬了进来,找了一个干净背风的角落铺好。

    李墨站在上面又蹦又跳,很是欢喜。老夫人心里难过,待要发火,可看看小儿兴高采烈的样子,又扭过脸去。

    太阳照在破庙屋檐的时候,李福一个人回了村子。

    宽大的宅院院门紧闭,两道封条格外扎眼。平日里有说有笑的村人,这个时候只远远地看看便即走开。李福在院子外面站了大半天,竟没有一个人过来哪怕问上一句话。

    李福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敢爬进去。他找了一根绳子,将大门口堆放的干柴结结实实捆了一大捆,跌跌撞撞背到破庙里。之后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火堆前,用木棍拨弄着,时不时地添些木柴进去,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此刻,他的心里有不尽的懊恼,似乎李家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他所致。

    黄昏时候,李福牵着那匹大青马又进了村子。

    天快黑的时候,李福一个人回来了。身上背了些粮米和吃食、用具,还有几件大人、小孩的棉衣,那匹大青马却不见了。

    李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鬓边隐然有了几缕白发。更像是变了一个人,大半天几乎没说上几句话。

    那一万两银子,绝不是个小数目,如今是白白打了水漂。一想起来,老夫人心疼的不行,如割肉一般;可看着李福心事重重、如丧考妣的神情,哪里还忍心责怪他。

    老夫人心情也有些烦乱。思来想去,牵肠挂肚的事情太多,可总也没个好法子。头又疼得厉害,脸上、身上发热,草草吃过了晚饭,早早便搂着李墨睡去了。

    一夜的北风没有停息。

    黎明时候,窗户上透出白白的亮光。不知何时,又降下了一天大雪。

    李墨醒来,发觉母亲的半个身子正压在自己肩上,沉沉的很是难受。他晃晃母亲,没有动静;叫了几声,还是没反应。他只得使劲挣了好几下,终于从母亲腋下钻了出来。

    坐起身来看看,母亲还在睡着,双眼紧闭,两颊湿红,呼吸粗重,那热热的气息直喷在李墨脸上。

    “娘,娘!”李墨接连叫了两声,娘只是身子微微动了两下,眼睛也不曾睁开。

    李墨伸手摸摸母亲的额头,一下子缩了回来,那里烫得像烧红的烙铁。他心中害怕,不禁惊叫:“李福,李福!快来啊!”

    没有动静,只听得风吹得窗棂咯咯直响。

    “李福!李福!”李墨提高了嗓音,又大声喊叫起来,“你快来看看,娘怎么啦?”

    还是没有人答应。风将庙门一下子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雪粒飘了进来。

    “李福!还不快来?”李墨又气又怕,稚嫩的嗓音带了哭腔。

    “墨儿......”老夫人轻声哼叫着,却是有气无力。

    “李福!......”李墨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站起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另一侧走了去。

    走到近前,李墨傻了眼:李福睡下的地方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在。他在庙里四处看了看,还是寻不见李福的踪迹。

    庙门“咣当咣当”响着,像是要掉下来。那风一个劲的往身上刮,小雪粒打在脸上,也是针刺般疼。

    “李福,你到底去哪里了?李福,......”李墨恨恨的,眼泪哗哗直淌。他看了看门外,蹒跚地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飞雪扬尘,一时让人睁不开眼睛。李墨用手遮挡着,半天工夫才又睁开了眼。

    白光刺目,茫茫雪野如画。抬眼望去,四周一片平阔如毯,视野极佳。

    马车还停在屋檐下。那匹枣红马孤零零地拴在石桩上,独自咀嚼着一堆干草,不时甩一下长尾。

    几只乌鸦的叫声惊动了李墨,他不禁扭头看去。刹那间,他的目光凝滞了,心开始狂乱地跳起来,连呼吸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了。

    在那棵老树伸出的一根粗枝上,一段绳子垂下,那上面竟然吊着一个人!

    那人的脖子挂在绳套里,拉得老长;两臂软软地垂在身侧,身子却在风中晃来荡去,撕裂的衣衫卷起舒开。

    那衣裳很是眼熟。是李福!李墨脑中一闪,忘了害怕,小跑着冲了过去。

    在几步远的地方,李墨停下了。他的眼睛挣得老大,浑身战栗着,不知道是冷还是惊恐。

    不知什么时候,李墨忽然清醒过来,他猛地转过身,向着庙里飞跑而去,口中大叫:“娘,娘!李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