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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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白袍老者点点头,对孔子说:“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当年鲁国第一任国君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周公旦。武王去世之后,周公为了辅佐年轻的侄子成王而住在京城,派他的长子伯禽到鲁国治理政务。三年之后,伯禽才向周公汇报施政情况。周公问:‘为什么这么晚呢?’伯禽回答:‘转变当地风俗,改变当地礼制,要等服丧三年除服之后才能看到成果,所以迟了。’当时姜太公受封于齐国,五个月后就向周公汇报了施政情况。周公问:‘为什么这么快呢?’太公说:‘我简化了当地的君臣礼仪,一切顺从当地的风俗去做,所以这样快。’对比两个人的回答之后,周公叹气说:‘唉,鲁国以后将要成为齐国之臣了,为政不简约易行,百姓就不会亲近;统治者平易近人百姓必然会归顺他……’”

    “痛哉,惜哉!”孔子没等老者说完就发出来痛惜之声:“丘常查考历史,这些事焉能不知,可是我竟只为了要表达对尊长的敬意,制定繁琐的礼仪,忽略了简约的为政之要。周公是我一生推崇的圣贤,他简单自然,平易近人,没有繁文缛节,也不影响他孝敬父亲,尊重兄长……唉,这样说起来,文王、武王、尧帝、舜帝都是简约之人啊!为什么到了我孔丘这里,就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呢?是为了对尊长的尊重,但是注重了礼仪,忽略了平易自然,忽略这样的繁琐礼节会损害自然纯朴的上下关系——这是多么不应该的忽略啊!唉,我自谓寻道比一般人尽力,比一般人好学。可是在真道面前,却常常像一个瞎子,看不见;像一个聋子,听不见呀!”

    “繁文缛节建立起来,只能造成上下级之间的尊卑差距,不能带来平等友爱、自然纯朴的关系。尧舜时代没有出现上尊下卑的情况,文王、武王的时代上尊下卑的情况也不过分。到了后世,上尊下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这是不符合大道的啊!在大道中的君王,是尊者,但是他平易近人,像奴仆一样服侍百姓;一个人得到的尊荣越大,他离君王的本质越远;一个人,越愿意俯下身子作仆人,他离君王的形象越近。百姓爱戴君王,不是因为一套强制的礼仪逼着他去执行,而是因为君王放弃王者之尊,像仆人一样的服侍他们,他们被折服了,发自内心的敬爱君王。”

    “孔丘的学说有这么大的瑕疵,与大道相差这么远,活该不能建立王业!”孔子叹道。

    “其实你的一生有许多次机会的。当然你的学说如果完全符合道,道就会选择你,赋予你机会;即使因为失误,错过一些机会,机会还是会找上门来,最终成就大业;一个被道选中的人,再凶险的环境也不会让他死,所谓王者不死。相反的,一个没有被选中的人,机会就会不断错失,也会很容易的死去。”老者放缓语气说道。

    “一次是在齐国,齐景公要给我一块封地,被晏婴拦阻了;另一次是在楚国,楚昭王要给我一块七百里的封地,被子西拦阻了。如果我真的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那么,一定是可以建立像文王那样的大业的。”孔子说。

    “不是”白袍老者说,“这两次都不是你的机会,能够被人左右的事,不算是你的机会,只有在你手中,你能自主决定的事才算是你的机会。”

    “请您帮我理一理,看看我的一生在哪里出现过机会,我又是怎样错失了机会的?”

    “你从三十岁开始,就立定志向,成就文王那样的大业对吧?”

    “是的。”

    “那时,天下是怎样一种情况?”

    “礼崩乐坏,尊卑颠倒,诸侯不听从周王室,卿大夫压制诸侯,家臣背叛卿大夫。”

    “在当时,你觉得要怎样才能一步步实现你的理想?”

    “如果有诸侯任用我,一两年我就会把这个诸侯国治理的道德提升、国富民强;三到五年就会使这个诸侯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不出十年,就会使这个国家达到让列国臣服的程度。如果是一个卿大夫任用我,哪怕有一块像费邑那么大的土地,让我来治理,最迟二十年,也可以发展到使列国臣服的地步——这片土地在哪里,就以这地为中心建立起像文王那样,统率天下的伟业。可惜,我一生连执政三年的机会都没有啊!”

    “假设你有机会执政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出现了,你所治理的诸侯国成为列国中最强的,有力量号令天下,那你怎么对待周王室呢?是把他当作臣子对待,还是仍然奉他为天子。”

    “这……”孔子迟疑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白袍老者没等孔子的下文,接着说:“同样的,如果你辅佐一位卿大夫,治理他的封邑,二十年,使他发展到足以号令天下。你怎么处理这个大夫与上边诸侯的关系?如果你辅佐一个家臣,拥有像费邑那么大的一块土地,二十年以后获得成功,怎么处理这位家臣与他的家主的关系?”

    “这……”孔子到现在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确实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如果说诸侯强大了就凌驾于王室之上,卿大夫强大了就凌驾于诸侯之上,家臣强大了就凌驾于大夫之上,那显然是不符合孔子倡导的理念;如果说诸侯、大夫或家臣强大到足以号令天下,你仍然让他服在软弱无力的君主之下,那不但名实不符,也是非常别扭啊,那也是行不通的。试想,一位壮大到足以号令天下的大夫,为了所谓礼仪次序,把自己置于诸侯和王室之下,他怎么号令天下?他上头的诸侯或王室,被尊为君主,却软弱无力。借用这位原本的下属的力量,他敢号令吗?他号令,天下会听吗?号令来了,天下是尊奉这位身份低下实力在上的领主,还是尊奉没有实力却有尊位的王室或公室?

    好半天,孔子还没想出好的答案,这个问题就像用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一样,怎么做都不是。

    “难道我一生追求的理想本身就是矛盾的?我一生都在追求名实相符、名正言顺。如果实力达到了天下第一的程度,他应该是坐在天下第一(天子)的位置上,这才叫名实相符;如果实力天下第一的人,坐在低位,没有力量的人坐在尊位,这就是名不副实,这是违背大道的。可是,如果实力强大的人,就借助实力强行挤上尊位,这又是不合礼法的——怎么这么矛盾呢?”孔子思来想去,没把这个关系理顺。

    “大道是顺畅的,矛盾的一定是不符合大道!”白袍老者说。

    “是的,我的思想在这一点上是矛盾的,离大道差得很远,请先生赐教!”孔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