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辰从学校回到火车站。他只能把莉莉丝留在学校让老师照顾。那个莫名其妙的传染病，使得自己不能与莉莉丝同行。

    与充满活力的学校相比，火车站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般寂静。

    “莉莉丝还是跟小朋友们待在一起比较好。火车站里只有些没有前途的苦命人。”

    在火车站里工作的尤克，有些人正在焊接着铁轨，而更多是在抽烟喝酒。

    等科技再发达一些这里这些滥竽充数的尤克都会被淘汰掉吧。珍惜他们还对自己有用的时光吧。他们对自己有用的部分，仅仅是他们所知道的一点信息。

    他尝试走进了那群抽烟喝酒的尤克。他们惊慌失措想要拔腿就跑。

    某些拿着鞭子或者大喇叭的身影，已经烙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一辈子不能散去。

    很明显他们认错人了。

    “请问……嗯……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

    韩星辰尽量做到他所受的现代教育所教他的最基本的礼貌。虽然他的内心告诉他这并无必要。

    那群尤克见韩星辰手上没有拿着鞭子也没有拿着大喇叭，顿时松了口气，恢复了乡下人自由闲散的模样。

    “先生，随你喜好就是。大多数人都把我们叫做“嘿”，而不是“请问”。”

    头发黑白相间的尤克先发话了。倒不是因为他积极。作为年长者，他自认为自己有责任为整个团体减少不必要的冲突。

    后面的尤克一副想打人的样子。小市民们说的没错，尤克就是不好相处。他们平时受气了，就必须发泄出来。这个发泄对象可以是烟酒，也可以是韩星辰这个活生生的人。

    韩星辰本能地远离他们。他们就这样隔着不知道多少体积的空气，进行着毫不对等的谈话。

    “你们知道新发现的煤矿在哪里吗？”

    “沃尔德岗。先生。”

    韩星辰就不该问的。他对高原上的诸多城镇一无所知，问了也是白问。

    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无知。

    这种莫名其妙的观念最终还是输给了对钱的渴望。

    “抱歉……如果我能给你们提供纸笔，你们可以为我绘制一幅高原的地图吗？”

    他明白自己在痴心妄想。这些无知之人又怎会绘图这样高深的技术？

    年长者的脸上却露出了期待的神情。那份期待似乎让他苍老的脸庞不再苍老。他丢下了手中正在燃烧的烟然后狠狠地用脚把它踩灭。

    在尤克见年长者高兴起来，自己心中的怒火也跟着平息了一同和他欢呼着。

    “我还以为他们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呢。干这样的工作还会有开心的时候吗？”

    不知为何，尤克们的欢呼声到了韩星辰的脑海中也成了一种哀嚎，一种自我安慰的哀嚎。

    在他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价值观中，这种工作只能哀嚎，是绝对欢笑不得的。

    “你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绘图难道是这么搞笑的事吗？”

    年长者示意那群尤克安静下来，他现在要与黄玫瑰的少年说明原因。

    “先生，甚至不用你准备纸与笔，在铁路公司工作的每一名尤克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笔记本和一支笔。这当然不是老板发善心送给我们的。是我组织大家一起团购的。他们正为自己平时闲暇时候做的事能派上正经用处感到开心呢。”

    “闲暇时候做的事？下班后，不应该是你们喝酒聊天的时候吗？”

    韩星辰从来没有跟他们待过。他从来不知道这些尤克具体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

    “以职业取人”，这种方法往往百试不爽。一些社会学家都证明这是对的。

    因此喝酒甚至去嫖才是最符合他对这些职业的想象的。至于绘图嘛，从来没在他的想象范围内。

    “我们是会干那些。那也不过是我们诸多生活方式的其中一种。你永远不能知道一群人能干什么，你只能知道一群人不能干什么。”

    年长者拿出一张布满油脂的纸和一只早已过时的羽毛笔开始绘制着高原的模样。他一看就是没有接受过任何正经训练，手法根本不符合标准。任何一个科班出身的美术老师都会为他的绘画过程打上零分。

    这时候黄玫瑰少年与年长者的聊天仍在继续。

    这位年长者有很多话要说，他后面的游客们也有很多话要说，可那位少年却有些厌烦了。机械臂的轰鸣声不断提醒着他时间正在飞快流逝。

    为了忽略时光的流逝，他对那位年长者说：

    “你们的职业并不需要笔记本。买它是毫无价值的，更不用说是团购了。你们完全可以多买些面包吃。”

    越来越熟悉的模样，越来越熟悉的话语。年长者身后的那群尤克们逐渐远离了韩星辰。王国那糟糕的空气很快将新增的空隙全部占领。

    年长者默不作声，并没有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他绘制图像的手明显不如之前轻快了。

    一瞬间这里的体感温度甚至比高原上还冷。或许黄玫瑰与枯玫瑰之间就从来没有什么温暖的气氛。

    “我难道说错了什么吗？他们怎么这样的表现？我所说的不是大家都会说的吗？这是公认的观点啊。正常人与尤克果然无法沟通。”

    韩星辰这样想着。他逐渐融入了黄玫瑰的群体当中。

    “不管了，他们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怜的莉莉丝还等着我用钱去养他呢。千万不能让莉莉丝成为他们。不然莉莉丝的一生就完了。”

    年长者绘制完了地图。

    地图刚开始的部分十分清晰，而后面的部分就变得潦草，大概是因为他心情所致。情绪化也是尤克的一大特征。而从地图上看，沃尔德岗的位置就在王城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之下。

    既然地图已经绘制好了，那么韩星辰也就该走了，他一秒也不想跟这群尤克待在一起了。谁也不想跟一群混混待在一起。

    那位年长者却用极为粗暴的声音叫住了他。

    “喂！黄玫瑰请你停下。”

    声音之响亮，足以让所有人双腿发软。

    ““喂”？稍微懂点礼貌的人也不会这样叫别人。他之前不还称我为先生吗，怎么现在直接叫我黄玫瑰了？”

    “我刚开始还以为你与他们不一样，结果你不过是年轻一点的货色罢了。请你记住，在铁路工作的尤克也需要笔记本来记录下自己工作的一切。而且我们不只是铁路工作者，我们更是我们自己。”

    韩星辰对此不以为然。在这个世界中个人太过渺小，他这么个学生都知道这个道理。这位年长者不过只是个老顽童，只是看着年长罢了。在他的印象中，没有一位满面尘土的人能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白发已经入侵你的双鬓，你怎么还能如此幼稚？真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这一成语在韩星辰看来好似一张狗皮膏药。无论他面前是一位怎样的失败者，这张狗皮膏药都可以往他脸上贴。被贴的人往往无言以对。

    然而就是这一句“无可救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让他的数字综合症再次发作。

    差分机上的数字又开始撕扯着自己的心脏。

    幻觉中，一位像基督教加百利一样的天使向他伸出了援手。这只手就像沙漠中的水，吸引着韩星辰急不可耐地握住它。

    因为天使的帮助，韩星辰这一次的幻觉时间很短，短到他的背后还没有浸满汗水。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随着意识的清醒，天使的容颜被一张苍老的脸所替代。这张只有昆虫愿意珍惜的脸自然是那位年长者的。

    “你还好吗？先生。”

    年长者对其的称呼改变了。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对方的一点苦难就足以消除他对其的一切不悦。果然是尤克啊。

    “我很好。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病。”

    “数字综合症，对吗？先生，这个名字，我是从其他的黄玫瑰口中听到的。”

    “对。”

    “那可不太妙啊，这可是一种绝症。”

    年长者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惋惜。现代人在对待癌症晚期病人时，也会带着这种惋惜。

    一种普适的惋惜，不针对任何个人。只是觉得该惋惜时就惋惜。谁都不会认为这种惋惜跟具体的人相关。

    “绝症？学校的老师告诉我这病是能治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韩星辰内心恐慌起来。自己才18岁啊。自己刚刚被心仪的大学录取，可以说是前途一片光明。一场为了享受生活的旅游，却让自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可能。这太荒唐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这位黄玫瑰因恐慌而冒出的汗水，甚至超过了发病所带来的汗水。年长者忍不住笑了。笑里不带有任何恶意。

    “对，是能治。我给你看两个人吧。”

    “兄弟们把那两个疯子带来。记得不要被他们的爪子给刮伤了。”

    三五个尤克将两个疯疯癫癫的人从人群中带了出来。他们的姿态就像刚刚被关进笼子的猴子想要挣脱时的样子，可是他们的周围只有空气没有笼子。他们在用手撑着什么，抓着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说他们像猴子，不是胡说的。猴子很吵闹，他们也很吵闹。猴子虽然吵闹，但一直重复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他们也是如此。

    “耶，涨了！嗷嗷嗷！”

    “不，跌了！嗷嗷嗷！”

    哦，看来他们是巴菲特养的猴子。

    韩星辰内心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的病没能治愈，自己将是现在的他们。

    “数字综合症对人的影响极大。蓝玫瑰们花了许多时间研究出了治疗方法。这种治疗方法根本毫无作用，或者说大多数人做不到。”

    “怎么可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为我之前的无礼道歉，请你告诉我治疗方法。”

    “治疗方法蓝玫瑰都已经公之于众了呀。你是才来到王城吗？治疗方法就是跟我们这群苦命人一起工作一年甚至更久了啊。”

    “所以说他们这……嗯……我指的是这两只猴子。”

    两只“猴子”发出了饥饿的嚎叫。他们已经瘦的皮包骨了再不进食就要逝去了。尤克们当然不会那么残忍不给他们食物。可是每当把香蕉之类的饲料递到他们嘴旁时他们就是不吃。

    这两只“类猴人”的执念，迟早会导致他们的灭亡。

    “这两个人就是相信了蓝玫瑰们的治疗方法。因为数字综合症，他们放下文员的身份来到火车站要求和我们一起工作。他们本以为这只需要一年。可是一年又一年，他们始终没有痊愈。最终疯狂比痊愈更先到来。”

    韩星辰了解类似的人。他学过一点历史，知道1929年美国经济大危机的原因之一就是疯狂的股票投机。他打心里瞧不起这种投机者。投机者成为“猴子”那是理所应当。

    “他们是在利用差分机玩股票吗？”

    韩星辰向年长者询问道。

    “不。听他们所说，他们俩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甚至还在备考更高级的文员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