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色
斗酒千杯醉,鸟燕春楼回。城中集闹市,花摇遍山丘。
青楼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红袖蹁跹,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诸葛南风扶在栏杆上,眼神掠过楼下风情万种,寻找着半蒙着脸的客人。四处尽是歌舞升平,让人眼花缭乱。
换上舞娘的红裙,带着金色的鸢尾镂空流苏面具,虽然模仿不出青楼歌女旖旎翩跹之姿,却别有一番钟鸣鼎食贵族之气。
楼下一曲终了,金发碧眼的波斯美女纷纷退下,酒客们欢声笑语,侃侃而谈。
“再来一个!有的是赏钱。”
诸葛南风一扫全场稀稀散散的客人,若有一首曲子能得来万众瞩目,想必该是天籁。
方此,才可发现那位可疑之人。
纵身一跃来到楼下,水云国师一改往昔清秀明朗,虽然明艳华丽,依然勾魂摄魄。
她轻捻手指,念着法术,脚下水雾空蒙。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浅色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嚼着笑意,飘然转旋,明珰乱坠,绮袖并起。踏着细碎的舞步,轻云般曼舞,衣袂飘飞,飘忽若神,婀娜多姿,眸光流转间夺人呼吸。
四周客人举杯饮酒,频频点头。诸葛南风歌舞之时,目光扫着纷至而来的客人。
终于,一个身着黑袍,蒙着脸的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一个闪念,白绫如鬼魅一般凭空窜出,捆住此人的双手,将他拖到面前。
诸葛南风扔一脚将来者绊倒在地。
周围一片哗然。
黑衣人纵身而起,一个冲拳向她打过来。诸葛南风机敏地甩开身子,抬起小腿向他踢来,不料正与黑衣人的膝盖骨狠狠地撞上。
白绫一卷,桌上酒杯哐啷落地,碎的满地啷当。满楼酒客纷纷抱头鼠窜,一片狼藉。
诸葛南风侧身而动,右腿横扫,凌空一脚踢出,直逼对方太阳穴。
黑衣人单手抓住她的脚踝,黑色的帽子挡住他的眼睛,透过暗黑的面纱略见其紧紧抿着的嘴唇,唯有高挺的鼻梁暴露在外。
他一提手,诸葛南风脚下重心不稳,急忙抽出白绫捆住一旁的华雕玉柱。
她刚想一跃而起,踩上他的脖子,可是他一手摘掉了她脸上的镂空鸢尾面具。
“停!”他喊道。
这个耳熟的声音让她不得不停手。
来者摘掉帽子和面纱,露出一张清朗干净的面孔。
诸葛南风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知所言。
此人竟是袁晋!
“你怎么在这儿?”诸葛南风问。
“我还要问你呢!”他不服气地说。
“我是来协助大理寺办案的。”诸葛南风说,“你怎么回事?”
“我来找江衡。听说他来姑苏查案了。”
诸葛南风咬着嘴唇,叹了声气。
“那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啊?明摆着要大理寺的送你去刑部吗?”诸葛南风问。
“我是来帮江衡的。听说姑苏王家死了三姑娘,我不蒙着脸进去,那尸体的味道我怎么受得了?”
袁晋坐在断了一条腿的桌子上,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诸葛南风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语。
“你要找江衡找到这青楼里来了?”
“我只是进来歇歇脚,关你什么事?”袁晋话说了一半,突然一拍脑袋,“等等,是不是大理寺的人要把我拿下?”
“现在江衡就在外面,和大理寺的人一起等你呢,你要从这楼上跳下去吗?”诸葛南风愤愤不平地说。
“啊?那怎么办?”
就在此时,外面一阵喧嚣。诸葛南风回头一看,正是大理寺卿。他们上来了。
“让开!让开!”
他们推开来来往往,混乱不堪的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人找到了?”大理寺卿理直气壮地问道。
诸葛南风撇了一眼江衡,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袁晋,一言不发。
“不是的,这个人不是凶手。”诸葛南风陪着笑脸,“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误会了。”
“朋友?你怎么那么多朋友?”
“真的是朋友,不好意思哈,让你们白跑一趟。”诸葛南风尴尬地说。
“阁下,此人与我相识已久,的确不是行凶之人,还请阁下明察。”江衡站到大理寺卿对面拱手行礼。
“对的,对的,你们别诬陷好人。”袁晋指着大理寺卿,吊着嗓门喊道。
大理寺卿上下打量着袁晋,抱起手臂,“你这个样子,怎么让人不怀疑?先跟我们走一趟!”
“哎,你们蛮不讲理!”袁晋喊道。
诸葛南风扯了扯江衡的袖子,“怎么说?动手吗?”
江衡刚想抽出剑,却被袁晋拦住了。
“不能!”袁晋摇摇头。
江衡皱起眉头。
“打烂了青楼是真的赔不起。”袁晋说。
“那现在怎么办?”诸葛南风问。
袁晋环顾四周,沉默半晌。
“我有个好办法。”他说。
“快说啊。”诸葛南风道。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说完,袁晋拔腿就跑。
“喂!站住!”大理寺卿喊道。
诸葛南风拉着江衡,和袁晋一起挤过来来往往的人流,跑出合欢楼。
街上人头攒动,后面大理寺的人还在穷追不舍。
“让一下,让一下。”诸葛南风侧身挤过人群。
“你干什么带头跑?你以为这样就有用了吗?”江衡问袁晋。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跟大理寺那帮人打架,不要命了吗?”袁晋说,“混江湖不讲武德,等着吃牢饭去吧!”
他们绕过一个街区,大理寺的人还跟在后面。
“哎,江衡,你怎么在青楼外面等着?干嘛不进去?”袁晋问。
“你平时在西洲也这样?”江衡问。
“干嘛这样看着我?哪有男人不喜欢看美女?”袁晋说,“对了,你信不信她还会跳舞?”
“你干什么跳给他看?”江衡问。
“明明是你自己不肯进来。”诸葛南风说。
他们三人拐过一个弯,前路却被一群人堵住。
袁晋看了看身后,又将目光落在前面。
前方一群百姓正在观赏一幅油画,画上的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是个当地有名的歌姬。
“这是追星?”袁晋问。
后面大理寺的人又赶了上来。
袁晋扫了一眼两侧,右边正好是个卖鸡蛋的老头。
他随手抄起一个鸡蛋,朝着画像砸去。
“走你!”
前面的人回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三个。
“快跑!”袁晋招呼诸葛南风和江衡。
“兄弟们,给我上!”
老百姓们立即和大理寺的人大打出手,一片嘈杂混乱。见状,他们三人紧忙跑了老远。
“行啊你!”诸葛南风拍了拍袁晋的肩膀。
“你不好好在军营待着来这里干什么?”江衡问道。
“走吧,回乔家酒楼。”诸葛南风说。
一路上穿过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人家烟火姑苏城,吴侬软语透画屏。
“王家那边你去过了?”江衡打破沉默。
“死者是王家三姑娘,五岁。”袁晋说。
“军营属你消息最灵通,今天就打听到这么点儿?”
“我倒是在王家人口中听说乔家夫妻关系不好。”袁晋说。
“他们两家认识?”诸葛南风停下步伐。
“乔家酒楼颇有名气,百姓们道听途说些也未可知。”江衡说。
“他们二人当真不睦已久?”诸葛南风问。
“还记得我们进去时乔先生的样子吗?血迹一点都没处理,虽说保留证据要紧,但也不至于如此置之不理。”江衡说。
“她若是凶手,解释不了王家三姑娘的死。”诸葛南风说。
“回乔家酒楼吧。”江衡面不改色。
晚上月明星稀。低垂的夜空宛若未干的山水画,提笔点欲穿。
桌前灯光摇曳,虽然夜深人静,但她还没有睡意。桌上的书页里画着蒹葭苍苍,与这白露为霜的秋夜遥相呼应。
她合上书,刚准备吹灯,忽然想起来自己忘掉了一件事。
沈朗呢?她不是让他在这间屋子里等她的吗?这么晚了,他怎么会没回来?
最近晚上姑苏不安全,街上空无一人。心中隐隐有不安在潜滋暗长。
诸葛南风点着灯,推开隔壁的房门。江衡应该是刚刚睡着的,桌上的灯还没有熄。
“江衡。”她推了推他的肩膀。
恐怕多年沙场风霜让将士们心中无时无刻不绷着一根弦,他一把锁住她的喉咙,单手将她摁在床上。
昏暗的烛光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轻微的呼吸拂在脸上,敲不碎寂静无声的夜色。
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
“怎么是你?”他赶紧松开手。
诸葛南风坐起身,咳嗽两声。
“这么晚了,你到我这边来干什么?”江衡问。
“沈朗他失踪了。”诸葛南风说。
江衡看着外面浓重的月夜,愣了一下。
“他是太子,谁敢随便碰他?”江衡说。
“可是他一直就没回来。”
江衡披上外衣来到楼下,店小二还在收拾东西。一看到他们两人,急忙打了声招呼。
“你还没休息?”诸葛南风问。
“快了,把桌子擦完就好。”他微微一笑。
“当时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人你有没有看见?”诸葛南风问。
“哦,他呀,白天不就出去了吗?”
诸葛南风看了一眼江衡,“大白天街上都是人,不可能没有一点消息。”
“小二,附近有没有人烟稀少的地方?”他问。
店小二停下手中的活,思考片刻,“左拐有个公园,那里树木丛生,去的人不多。”
“走吧。”
月色如水,拉长了二人的影子,公园百草丰茂,寂静无声,偶尔有栖鸟被脚步声惊起。
“你觉得沈朗来过这里?”诸葛南风问。
“不知道,先走一圈看看。”江衡说,“他要是真来过,这里会留下打斗的迹象。”
“姑苏最近都死了两个人了,这么隐蔽的地方,我都担心会遇上凶手。”诸葛南风说,“大理寺那帮人办事一点都不用心,到现在还没查到消息,谁知道凶手会不会——”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江衡一把捂住她的嘴。
一阵阴冷的气氛忽然钻进心底。
她侧过脸,一个身穿黑色斗篷,蒙着面纱的男子站在古树旁边,手里握着带血的匕首。
他的脚边正躺着一个人。
江衡拔出剑向他甩去。
男子弯腰躲过一劫,拔腿就跑。
“你快去报案,我来追!”
江衡劈开眼前的枝枝叶叶,脚步生风,挡住黑衣人的去路。一记闷拳打在来者胸口,黑衣人招架不住,倒飞而出,撞在身后的一棵树上,树叶纷纷落下。此时看准时机,抬腿横扫,接连而出,如重鞭猛击。
黑衣人拔起匕首刺来,江衡一个回旋,单手撑地,劈腿滑出老远。
森然剑气撕碎秋风,衣裾飘然,猎猎作响。
“寒霜?”
“你既然认出我,我就不会让你走。”
本无意争锋,忽然卷起四面杀机,剑影如虹,在林间穿行,天地间满是萧杀之气。
黑衣人自知不如,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瓶,浓密的烟雾瞬间让人头昏脑涨。
他点燃一把火焰驱散迷烟,可是黑衣人却消失地无影无踪。
林中依旧是一片死寂。江衡收了剑,看着幽深的丛林,微叹一声。
“江衡!”
诸葛南风跑了过来,见他无动于衷,停下了脚步。
“跟丢了。”他说。
他低着头,没走几步,忽然转过身来。
“店小二,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谁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