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冬至
帝王城的气氛似乎很是压抑,琼楼玉宇挡住塞北的烈风,在路上的时候貂皮大衣还被吹得贴在身上,一进宫里似乎倒暖和了起来。
江衡站在陛下书房门口等了好久侍卫才放了行。书房内烧着上好的炭,红里透黄的火苗光亮亮的,一个劲地往上窜,整个屋子都是暖和的。窗子上蒙了一层水雾,桌台上放着新鲜的奶酪子和酥油茶。
宋也一边看着奏章,一边小酌,江衡来的时候他没说话,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陛下。”江衡打破沉默。
“我都听说了,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你被人给算计了。”宋也说,“也怪不得你,意外的变故谁也阻拦不了,没有人能事事周全,百密一疏也是正常。”
“陛下平易近人,宽宏大量,臣受恩感激。”江衡说。
“虽说庐州的事情我们败了,但水云国现在也是内忧外患的局面,我们不急着出手,看大势所趋。”宋也说。
宋也喝上一口茶,将看过的文书推到一边,又搬来新的一堆。
“陛下处理政事要紧,臣先退下了。”江衡说。
“等一下。”宋也止住江衡的步伐,“我听说是有一个水云国的人混进了龙师的队伍,才让我们的计划落了空,当真如此?”
江衡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臣也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变故。”
“这个水云国人务必严惩不贷,人你应该带回来了吧?”宋也问。
“那是自然。”
江衡转过头,朝着门外喊了一声,两个守卫拎着一个女人的肩膀,将她拖了进来。女人低着头,一声不吭,表情像是心有不甘。
“这就是混进我龙师军队的水云人。”
“既然如此,直接把她扔给刑部处理。”宋也说。
“陛下,臣觉着有更好的法子。此人混进我龙师军队必定是受水云君主之命,既然水云君主如此器重,想必是有一番才能。若是可为西洲所用,那岂不是更好?”
“你倒是心胸宽敞,我记着你上次还为一个水云人求过情,该不会是同一人吧?”
江衡抬起这个女人的下巴,她生的白净,目似清泓,朱唇皓齿,明眸善睐,很是好看。
“陛下多虑了,此人并非水云国师。”
宋也扫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她若是不能为西洲所用,格杀勿论。”宋也说。
江衡带着她离开宫里,马蹄生风,奔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到了这个时节,萧瑟风中枯草伏腰,偶尔有些零零星星的绿色参杂在一大片的枯黄里,反倒显得碍眼。天空云层遍布,是塞北的疾风也吹不散的那种,阳光穿过铅灰色的流云,整个草原都是昏黄的暮色,空气也像是跟着浑浊起来。到了枯水季,河岸高了许多,流水也是缓慢,期间混着不少沙石,完全不见六七月时的泼野与欢腾。有时候苍鹰一唳冲天,撕破苍茫的暮色,展现着草原人的桀骜不驯与英勇无畏。
身旁的女子一言不发,表情沉默,心底似乎有什么在呐喊,全都埋伏在平静的面孔之下。像极了一个到达情绪尽头的人,没有力气宣泄发怒或是嚎啕大哭,只有无路可逃,束手待毙的沉默。
她就是那个水云密探,以一个男子的身份潜藏在龙师多年,却在龙师大军前去庐州的前一晚被袁晋抓了个正着。
“你叫什么名字?”江衡问。
“江总帅好记性,连自己军营的人都不认识。”
“姑娘太高估我了,龙师三十万人,岂是个个都能记住名字的?”江衡轻描淡写地说。
她沉默了片刻,或许是觉得有道理,便换了个话题。
“我是水云密探,由于我的消息你在庐州被人刺杀,现在你居然不杀我?”她问。
“你当了一回水云国师的替身,也算是帮了我忙。”江衡说,“刑部那些人的处事风格你也知道,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那又如何,这是应该的,我是水云密探。”她说。
草原的风突然大了些,风中带着些沙粒,江衡放慢马速,抬手在前额挡住凶猛的北风,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像是在天地间撕开的口子。
“水云密探,你没必要总是强调这个身份。这些年你在龙师,和弟兄们出生入死为西洲做了那么多事,你还分得清自己是水云人还是西洲人吗?”江衡顿了一下,“这同样是我不杀你的理由。”
很多时候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真中有了假,假中有了真,是真是假如何用一字毕之。
“我不管,反正我永远不可能为你所用。你不杀我,我自杀便是。”她说。
江衡看了一眼她整齐的长发和整洁的衣裳。
“自杀?你以为你能忽悠我。从袁晋扣押你到现在你随我回营,你的衣服和头发都像刚理的一样。你说一个不想活的人,怎么可能在乎自己的仪表?”
她愣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看着头顶的苍天,那里有一群飞鸟翱翔而过。
“你看鸟儿多自在,它们不像我。”
“你既然爱生活为什么要当密探,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刀尖上?”
“这是我自己的事。”她回答。
“你是王贤的人对吧?”江衡说,“王贤是第一个得知我在庐州的人,是你告诉了他。”
“你竟然知道王贤。他是水云国的重臣,手下的人也不少。”她说,“你突然提到王贤干什么?”
“我这人不喜欢多管闲事,水云朝廷的事我也没心思打听。姑娘尽管放心。”江衡说。
“你帮了水云国师,莫非是想以后利用她?”她问。
江衡叹了口气,“我若不知道你是水云密探,你会这样质问总帅吗?”
“水云国好多女子都羡慕诸葛南风。天生丽质,文武双全,靠山是君王,得了一个响当当的官位。她的命真的很好。”
“光鲜素来是给外人看的,真正不顺心的事情永远不会让外人知道,很多人未必值得羡慕。”江衡说着,忽然想到了曾经贫苦的岁月。也曾是家破人亡,无人牵挂,一人一骑跨越万水千山,寂寞不曾逃离,如影相随,万寿无疆。
骑马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军营。江衡把她送进一间木屋,吩咐人给她手脚拷上铁链。
“关在这里的时候好好想想吧,你要是愿意投靠西洲,我才能放你一条生路。”江衡说。
他开门刚想离去,她突然开了口,“我叫裴潇湘。”
江衡关上门,回到大帐里,袁晋正在里面忧心仲仲地踱来踱去。
“干什么呢,你要有力气没处使就出去跑两圈。”
“哎,宋也那家伙没看出什么端倪吧?”袁晋问。
“我说的字字属实。”江衡说,“自从上次的事情他就怀疑我,这不派了个探子一路跟过来吗。”
袁晋侧过身,不可思议地指着大帐外面。
“躲在军营外面,我全看见了。”江衡说。
“我觉得杀了她最好,正合宋也的心意。”袁晋说。
江衡擦着桌子上的寒霜剑,晶莹剔透的霜花很快冻结了毛巾里的水。
“可以在大牢里拉个死囚替她去死。”江衡说,“这是交给你办。把那个死囚装进麻袋藏在灌木后面,然后在探子眼皮子底下把裴潇湘带出来,也用麻袋套上。就这样暗中调包。”
“那万一裴潇湘她真的不从呢?”
“没这个可能,她根本不想死,更何况我发现她当密探是受王贤所迫。”江衡说。
“也对,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半个龙师的人了。”袁晋叹了声气,“长得这么漂亮,是我也舍不得辣手摧花。”
“我留她性命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以后极有可能成为扳倒王贤的筹码。”江衡白了袁晋一眼。
“你还想着在水云国政事上搅和一番?这和我们毫不相干。”袁晋瞪大了眼睛。
“可是那里还有一个与我相干的人,王贤侵权朝野,与她兵戎相向指日可待。”
袁晋一口水差点呛死自己,“我发现自从永安战事结束后,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江衡那小子在不在?”
袁晋转过头来看着江衡,“是江天?”
还没等江衡揭开大帐,江天就跨步走了进来。他拍了拍袁晋的肩膀说道:“袁军师也在啊。”
“你不在虎师待着到我这里做什么?”江衡问。
江天端来一个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听说你是被赶出庐州的?”
“就差一点点。”江衡说。
“过程不重要,陛下只在乎结果。”
“你连去庐州的机会都没得到。”江衡冷嘲热讽了一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江天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接着说:“水云国传了书信给宋也,大概意思就是让塞北不识字的野蛮人别把手伸地太长,若是真有本事就撕了与厉锋国的合约,要是再敢打水云国的主意,绝不善罢甘休。总之抓住西洲国重武轻文,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塞北西洲向来全员皆兵,武艺精湛,但是除了门阀大族和朝中要臣,民间腹有诗书的才子并不及水云。天下文武皆是第一的还属厉锋国,中原钟灵毓秀,地大物博,人才辈出,给了国君睥睨四方的底气和傲视群雄的野心。
“书信是谁写的,沈居易吗?”袁晋问。
“林相,林桀。”
“那宋也怎么回信的?”袁晋又接了上去。
“友谊至上。”江天说,“派使臣前去水云国,略表歉意。”
江衡皱起眉头,实在是不可思议。当今国君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怎么会甘拜下风忍受如此委屈?
“派使臣去水云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江衡问。
江天终于说出了来龙师的缘由,西洲国每年向水云国采购丝绸香料等,可每年送来的量都比商定时少了些。
“水云多收了西洲多少钱?”江衡问。
“七七八八加起来大约一千万贯。”
竟然这么多,江衡心里感叹一声。
“我们就是去查水云国库账本的使臣吧?”江衡说,“庐州的事情毕竟因我而起,要想装模做样地道歉我就不得不去水云国,陛下让你来龙师军营是给我布置任务的。”
“既然我通知到位了,那我就走了,不送。”江天将杯中的茶喝完,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军营。
袁晋目送着江天离去,忍不住指指点点,“你看他这人,从头到脚都让人觉着不舒服。整天想着和人比,面子丢得比谁都快。”
“用不着理他。”江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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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南风回到宫里,随手拦住一个端水的宫女,问起宁将军的去处。宫女告诉她宁将军在沈居易的书房,听完她直奔而去。没想到在去路上就遇上了宁大将军。
“老头,老头。”她朝他招招手。
宁将军见到她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忧虑便烟消云散了。
“哎呦吓死我了,我刚刚还和你师父商量着怎么去西洲救你。”
“救什么救,我好着呢。”诸葛南风一扬眉毛。
“快说说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人缘好,别人放我走了。”诸葛南风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摘下一根柳条逗着水里的一只红白鲤鱼,冰凉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本来安安静静待在水下睡觉的鲤鱼被突如其来的柳条吓了一跳,匆忙摆着大尾巴游走了,“我姑且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不是,便没有为难我。”
宁将军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看着池塘里各种各样的大花鲤鱼。凉风袭鬓,吹皱一池寒水,柳条摇曳生姿,倒影婆娑。
“丫头,想不想和我学钓鱼?”
“你还会钓鱼啊,您老真是好耐心。”诸葛南风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炸鱼,一炸起一窝,后来沈居易说我污染河流。好几年前到了夏天的时候沈朗会下河捞鱼,现在他倒是没这个嗜好了。”
“你小时候天天上房揭瓦,我都怕了你了。”宁将军朝水里扔了一块石头,石头在水面上蹦了两下,激起一串水花。
诸葛南风看着天际炉圈般的晚霞,柔和的阳光透过炉圈落在宫墙上,投下一地琼楼玉宇的影子。墙角数枝梅,芳香又迷人,在墙上留着斑驳的黑影。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府吧。”诸葛南风说,“我去趟沈居易那里,他老人家还以为我在西洲呢。”
送走了宁将军,诸葛南风推开书房的大门,没想到他正在从容不迫地看书。
“听见你叫宁老头了。”他说。
“还是说正经事吧。”诸葛南风说,“西洲人是离开了,李必安也受了重伤,目前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现在这个人怎么处理?”
沈居易合上书,“你怎么想?”
“他是乱臣贼子,理当贬官流放,但考虑到他是武将,手上的军队都是一心向着他,流放了李必安,我怕他的手下团结一气,招兵买马报复我们。这同样也是我在庐州没有一箭射死他的原因。”诸葛南风说,”不如这样,将庐州王手上的兵马分散到水云各个县城兵部,足以避免他们私下通谋。然后再把李必安流放。”
“然后我想请李必安进京一趟。”沈居易说。
“他不敢来金陵的,恐怕早就逃命去了。”诸葛南风说。
“李必安唯恐造反失败提前给自己找好了落脚点,但是朝廷已经查到并将他的势力全部拆除,他无处可逃。”沈居易说,“我不流放他,要让他来京城。”
“为什么?”诸葛南风问。
“王贤势力颇大,而李必安此刻与他有深仇大恨,说不定李必安能为我所用制衡王贤。”沈居易说,“既然可能有用,就不用流放他。”
诸葛南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要不先对他好点?派大夫给他去送些极好的伤药?”
“到时候就交给别人去办。”沈居易说,“还有一件事,过几天朝廷会有夜宴,你让办事的别磨蹭。”
每年到了冬至的时候,朝廷都会举办宴席,请来京城的股肱之臣共聚一堂。一大早宫里就会飘满糖水年糕的清甜,斗拱飞檐上挂起红灯笼,金色的风铃叮咚作响,清脆的声音被长风带着,散入整个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