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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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嵩阳晚钟9大壮

    (九)

    半个多时辰后,女冠带着那个叫“益儿”的孩子回来了,说是孩子找娘,吵着要睡觉。于是殷淑带着露灵道长和悯修一起回去了。

    殷淑今晚仍旧住在露灵隔壁,还没来得及搬回去,他俩一起走向东厢,看悯修走远,露灵马上问道:“道长,我觉得张氏那婆婆好像有些隐情,她如果只是想要个孙儿,那刘三的还是刘丙杰的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是因为不堪刘三骚扰,为何又等到现在才杀掉他?”

    “人确实是她杀的。但是,一开始她想要个孙儿,并不全是为了什么名声。她应该是看出张氏有意守着自己守着这个只有两个寡妇的家过一辈子,所以那日她见到张氏在河边跟悯修说话,还以为张氏有意,可惜她方法没用对。今天她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是想跟张氏撇清关系,让她无牵无挂开始自己的新人生。我想那天他杀了刘三,多半也是因为张氏带着孩子回到屋里又默默流泪,她想半夜动手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可能想到是她一个老妪干的。”

    “神不知鬼不觉?明明观里四面都是神仙!”露灵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又叹气道:“哎,正是因为她的‘好心’才引来这么多事情。道长最后没有告诉张氏这段,是怕她愧疚得再去拦轿喊冤什么的,想方设法救婆婆吧!”

    “正是。还有那刘三,泼皮无赖一个,但是对张氏除了趁人之危之外,确实有些真情。那日李七郎的护卫说他偷窃,无赖,各种言语侮辱他听得都如沐春风还有理有据的反驳,只有当听到那护卫提起连三岁小儿都讨厌你,他才勃然大怒。当时我就觉得他这愤怒来的没有缘由,后来突然想到这其中定然有联系。那刘三一定常常去看自己的孩子,知道他喜食李子,因此那日买了李子随身带着,后来看到悯修救张氏,以为张氏总来河边是私会悯修,这才来到观里,想到用‘李子’的办法嫁祸给悯修,好让他被赶走。”

    “可是你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件事跟观里的道长有关系吧,尤其是没想到居然跟悯修有关。”

    殷淑苦笑着转过头看向露灵,回答道:“也是也不是,贫道一开始就想到跟观里的人有关,但确实没想到是悯修。”

    “哦?为什么?”

    “张氏落水被救这在观里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这件事就是传到山下也不会被当成大事,且当时没人知道张氏身份。当天刘三就到了观里,他对那张氏婆婆可以说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不可能是他通知的。那张氏婆婆是如何知道儿媳在观里的呢?只可能是观里的道人特意告知的。现在想来,恐怕是悯修去请女冠的时候顺带找人带的口信。只是当时我猜测了好几个人,唯独没想到是他罢了。”

    “道长年纪轻轻,不光道法高深,心思竟然缜密如斯,佩服佩服!刚刚你拿出那封信应该是昨夜写的吧,那时就你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了,并且连他们要去哪都算的清清楚楚。确实厉害!”

    “所以贫道这么聪明的人,在做完想做的事情之前,是不可以有意外的。贫道将要动身北上,还请道长同去,保护贫道得以全身而退。”

    “道长,你那护卫不是就要回来了吗?不过,我确实可与你同行,因为我也正要去北边。道长何时动身?”

    “三日后。”

    当夜万籁俱寂,观里那些欲语还休的执念仿佛得到了安息,只有殷淑一人辗转反侧,因为对于他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殷淑找上衷一和他一起去方丈的静室。殷淑大概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说悯修午后就会过来辞行。

    衷一听后默然不语,方丈则一扫这几日的阴霾,开怀大笑:“清湛又做了一桩好事。原来如此,只可惜那刘施主,枉死观中,稍后贫道写一封回信给登封县令,感谢他派洪主簿前来代为上香,顺带请帮忙安葬刘施主并且尽量照顾一下张氏那婆婆。”

    “师兄宅心仁厚!还有一件事,就是智真道长带来的那个小孩。刘施主被害,我也怀疑过智真道长,因为有一事不解。”殷淑面带释然之色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也就十一二岁,怎么会喜欢听经听道,但是却整天跟着智真。后来看到那李七郎的护卫出剑才恍然大悟,他应该是亲眼看到家人被杀,而他住的那间客堂,一边的人带刀,另一边的人佩剑,所以他自己绝对不敢单独待在客堂的,这才形影不离的跟着智真。”

    殷淑说完看了一眼衷一。衷一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用看我,我明白你的意思,稍后我去问问智真道长和那小童,如果他愿意留下,我就收他做个徒弟。”

    殷淑笑道:“正有此意!衷一,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我并不厌恶你,只是道观有道观的规矩,你几次三番破戒,我身为监院不能容忍。并不是因为你比我后来道观却成了我师叔的缘故!”

    “哈哈哈哈,不是,我想问你脸上的疤痕怎么来的?”

    “...”衷一憋了半天,自作聪明回答的问题也许也只是自己这么多年想回答的那个问题吧,“三年前上山采药,没抓住滑下来正巧被一个突出的岩石割伤。”

    “哈哈,难怪你不解释,‘滑倒’这确实不是你的风格。”殷淑转首又对着方丈道:“师兄,明日悯修离去,后天我也要启程了。师兄保重,事成之后我必定回到嵩阳观再来拜谢师兄!”

    “清湛,那日你受伤昏迷我去看你,还以为趁着你那护卫不在他们得手了,正在想为何你明知道危险还让护卫离开,这可如何是好,你就突然冲我眨眨眼睛。哎,记住我的话‘持而盈之,不若其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此去千万小心,记住,你活着这件事本身对很多人来说就意义非凡。”

    衷一微微动了动嘴角,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你,师叔,路上小心!”

    殷淑点点头,施了礼退了出来。衷一留下跟方丈又简单交代了几件观内事务,最后方丈嘱咐道:“衷一,那个小童你可先带在身边,如果他不喜欢道观不要勉强他留下。”

    “师父,我就是大概在这个年纪被您救上山的。当年我也是亲眼见到父母兄长被高丽人所杀,跟这个孩子,很像。所以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自然不会勉强他当道士,先留在身边教他读书认字,其它的事情,将来再说。”

    “衷一,我知道你自有分寸。可能为师老了,看到他就像看到当初你和清湛的样子。你是为师首徒,如今你到了这年岁才要收弟子,第一个弟子竟然也是这般身世,为师怕你心中难过。”

    “师父,我虽然不知道师叔要去做什么事,但是我想,他要去做的就是阻止像我这样的人变多吧。”

    “师伯常劝清湛‘慧极必夭,强求无福’,但贫道也相信‘人有善念,天必从之’。”

    衷一和方丈两人都相对沉默了许久。

    当天下午悯修果然先后找了衷一和方丈,说明缘由并且辞行。悯修还顺带给悯常求了情。衷一终于答应悯常继续留在观里,接替悯修做了饭头。悯常没想到衷一竟然放过自己并且如此不计前嫌,简直千恩万谢。回到自己房中看到正在收拾东西的悯修,对他说自己一定努力修行,争取做衷一的首徒。

    第二天一早,悯修带着张氏母子和明篱下山去了,衷一道长和殷淑等全部送到了山门外。悯修只告诉众人自己先去登封县里落脚,然后再决定去哪里安家,并没有提南下随州一事。

    众人依依不舍跟他告别。悯修在观里这一年来,为人和善,大家确实有点舍不得,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最终山门口只徒剩飒飒秋风,看来第一场雪不会太远了。

    殷淑刚回到自己的袇房,明篱走之前把他的东西也基本收拾的差不多了。他本来没有什么过多物品,说句“身无长物”毫不为过。殷淑在屋里负着手来回踱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师弟,明日即将启程,为何不打卦问问前途凶吉?”方丈喻松真人站在门口。

    “师兄,我正有此意,只是我心里有些乱,无法静心打卦。”殷淑无奈的笑笑。

    “我来吧。”方丈说完从怀中拿出圣杯,开始掷茭问卦。

    “下乾上震,大壮卦,九三”

    “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羸其角。师弟,恐怕此行险阻重重,乱象丛生。”方丈皱起了眉头。

    “事在人为,不得不去。师兄不必担心,稍后我会跟云儿汇合,他会护我周全。”

    “刘三枉死那日,我叫你到我的静室,你说他的死当与你所谋之事无关,也绝不是那个露灵道长做下的,可是他来路不明,你明日要跟他一起下山,这实在太危险了。”

    “露灵道长不会害我,放心吧师兄。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来意,可我敢确信,就算他真是仇家派来的,也不会对我不利。”

    “为何如此确信?”

    “哈哈哈,不瞒师兄,感觉。”

    “……”方丈的表情好像下句话要问他:你贵庚了今年?还感觉?

    当晚殷淑破天荒的去斋堂用了晚饭,也可能是“常年”给他送饭的悯修已经离观的原因,他只能“亲自”到斋堂了。弘德已经知道他第二天要走,提前多预备了几个平时他喜欢的斋菜,还给他准备了一壶酒。也不管什么戒律不戒律了,殷淑就在斋堂一边说笑一边喝酒跟大家一起用了这顿最后的晚餐。

    衷一开始还眉头紧锁,锁的两边的眉毛都要给眉间的疤痕挤没了,但是最后一想,明日开始就没有这个不停破坏戒律的人在观里了,便拂袖而去,也不多管了。

    晚间殷淑独自坐在房里,开着门,看着天上的月亮,时近初冬,皎月高悬,娟然如拭。他在想今天清晨的卦辞: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羸其角。意思是阳气强行与阴阻对抗,阳气好比羝羊,阴阻好比藩篱,羝羊要突破牢笼未果,反倒被藩篱挂住羊角,不得出。确实不是好兆头。

    “也罢!”殷淑叹口气,对自己打气一般的喃喃说道:“事在人为!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说完后又自顾自的笑了,大概觉得自己把自己比作“圣人”有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