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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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引子】

    靴子沟两丈深的积水方塘里,混浊的雨水漫过坍塌的石墙堤坝,像急欲脱笼的困兽蠢蠢欲动。草叶上,露珠像断线的珍珠,轻快的顺着叶片滚动下来,砸向肥厚的土壤。盛夏节暴雨刚过的早晨,空中流动着潮湿的气流,无可名状却蛰伏在四周。

    碧空如洗,湛蓝明净的天空中,悠然飘荡着棉絮状的云朵。墨绿的山峦,经暴雨的洗礼,显得格外的鲜明清晰。草丛里连绵的蛙声传来,清脆又响亮,在清晨的美景里添一抹声音的色泽。觅食的山雀,从庄稼地里成群的惊起,带出哗啦啦一片水声,寄生和偷窃者永远带着惊恐过活。

    骡马的蹄子落在官道上,留下一串蜂窝状的蹄痕。畜牲的粪便肆无忌惮的散在大路中间,一股子骡马的腥臊味弥漫在空中。骄阳升起,红彤彤如燃烧正旺的火炭,顿时使人觉得燥热了。随着充裕的阳光流过,水气也从大地上蒸腾出来,失去露水浸润的万物,如沐浴已毕的纤纤少女,焕发着新生的光辉。

    岸边的老榆树已有百年的历史,树杆粗壮枝叶繁茂,扩散的枝杆,足可遮盖半个场院。在最粗壮的枝杆上,倒挂着老地主罗良海。他穿着棕色丝绸马褂,蒜瓣似的扣子已经折掉大半,赤着双脚倒挂在半空。与此同时,还有一张比老榆树的树皮还要苍老,且充满了因痛苦而扭曲的气急败坏的脸。

    回忆过去的六十五个年头,罗良海还是第一次落的如此狼狈。他的脸由于大量充血而青黑发紫,头发像深冬时方塘周围的枯草,向着地心方向倾倒着。双臂无力地倒垂,像前些日子,在城里看过的举手投降的土匪。倒垂的枯发滴着水,却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露水。他低声呻吟着,小心翼翼运用一切可以呼吸的手段,生怕因为呼吸的阻断,而彻底阻断了生命。

    他惯于伪装的资质,加上目前真实的处境,使硬心肠的人都会心软下来。每一次呼吸他都要拿捏许久,然后在吐呐间巧妙地添一声可怜的叹息。为的是博人同情和可怜。

    榆树底下捆着罗良海的三个儿子。三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嘤嘤哭着,好像受了惊吓的孩子。白皙的堪比妇人的脸,已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仿佛生霉的馒头。他们捆在一起,早已失去挣扎的力气和欲望。

    老榆树的腰身上,贴一张人血写成的告示“有胆敢私放老狗者,就是与汤二狗公然为作对”。血写的布告,仿佛温家岭上道士画的捉鬼降妖的符令,显得阴森恐怖,散发着悚然的血腥味。大儿子罗有德纤瘦细腻的手指,现在只剩下九根了。

    右手的小手指不知踪影,只留下小半截指根,咕嘟咕嘟地渗着黑色的血,露出白色的骨茬。那双纤细的手,似乎只为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而生。不由得使人们想起,赌场里活灵活现意气风发的罗家大公子,玩耍色子时双手伶俐的情景。只要罗有德耍起色子来,这双手便不可小视了,罗大少爷说过,曾在县城里凭这双手,赢夸了“大通”赌坊。

    那半截可怜的小手指,自从由主人的身体上分离出来,像只肥大的蚕蛹,被丢弃在榆树底下,还被狠狠地踩了一脚,斩断的一头深深陷进泥土里。

    汤二狗子的队伍早已离开了,向着县城的方向去了。瞧着血淋淋的告示和丧家犬般的罗家父子,围观的人们只得却步。人们隐约回忆起民国十八年的秋天,老地主罗良海迎娶小他四十五岁小妾时的场景。老地主模仿着满族迎娶新娘的旧制,婚礼前半个月便把厚重的财礼送到了安东的岳父家。婚礼前一天,新娘子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子,由伴娘拌着,“打下墅”在张家老宅子里。

    按照满族旧制,新娘在结婚前一天,必须住在新郎安排的住处。纵观整个鞭子沟,除了张久富老汉遗留下的青砖大瓦房,实在找不出第二家。罗良海许下重金,又豁出老脸屈尊到张家老宅,求大虎借用一天。

    第二日,装饰着花团锦簇的迎亲喜轿,便浩浩荡荡的往张家老宅去了。老地主身着红色光鲜的新郎妆,花白浓密的头发有序地盘在头顶,头上顶着满族礼帽。自大清亡国,老地主已经不梳辫子了,却保留着不伦不类的长发。他用墙头草式的精明,猜测着或许有一天大清国还能活过来。他偶尔地提醒自己,自家的衣食田产皆是大清国所赐的,想到这点时老地主心里总有一丝愧疚。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事情,他从未因此而不安过。他偶尔也觉得应该为过去的大清国做点什么以示怀念,索性现在不留辫子,便留着大清时的长发吧。当然,还有另外一方面的打算,若一天宣布大清国复国,他就会第一时间再梳起那条花白的辫子。他的忠诚里渗杂了机会主义者的卑劣行径。他的狡狯并没有因为逐渐老朽的身体而有所收敛,相反却越加忌惮了。迎亲这天老地主显得格外神采奕奕,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微笑着向着围观的人群。他误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岁的小伙子。

    花轿里身着满族嫁衣的新娘,被红盖头遮的严严实实,她柔软的曼妙的腰枝,好像歇马山顶冒头不久的草芽,一阵微风即可使其摇摆舞动,却又不失一股生命力的旺盛。考究的绸子红袍裹不住新娘丰腴的体态,透着青春且成熟的诱人芳泽。一位豆蔻年华的美人,竟成了六十岁老匹夫的肥肉,人们想象着新娘子的芳容和老地主的老迈,只有叹息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