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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锦弦,快!到妈妈这里来!”

    “今天在学校里开不开心啊?”

    “作业写完了没?再这样下去,你哪里还有大学读?”

    “最近工作累不累啊?多吃点,天冷了别冻着自己了,不回来没事,忙点好,交女朋友了没?”

    “今年过年回来一趟吧,相个亲,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姑娘不错,说起来是个学中医的,不缺工作,跟你年纪也相仿,这亲事我看行。”

    “首付还差多少?十万吗?我跟你妈凑凑应该够了,没事,你们一家四口过得好我们也开心。”

    “哎!儿子压力有点大吧?没办法,人生就是这样的,好好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锦弦,这个月咱闺女的培训班费该交了。”

    “喂!什么叫不回来?!你想到哪去鬼混?!”

    “过不下去就离!”

    “老公,最近牛肉好贵,我还想买点牛肉,奖励一下儿子考上重点高中呢。”

    “今年放暑假,儿子带几个大学同学来家里,你早点回家。”

    “担子终于卸下了,儿子生了娃,女儿也嫁人了,咱们终于能松口气了。”

    “这栀子花开的真美,以后接孙女来看看。”

    “想睡就睡吧,老伴,过不了多久我就马上去找你了,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鞭炮声,划拳声,喧嚣声,如涨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呼吸顿时停顿,眼孔紧缩,冷汗爆出。

    “呼呼呼!”

    李锦弦身躯一震,茫然四顾。

    刚刚是怎么了?

    一幅幅从生到死的人生走马灯闪过头里,让他竟短暂脱离了现实,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正在自己的婚礼上,身穿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白酒,站在岳父岳母面前。

    “李锦弦?你怎么了?喝醉了吗?”

    身旁,穿白色婚纱,挽着李锦弦右臂的妻子柳白灵,轻轻拽了拽他,偷偷给他使着眼色。

    李锦弦僵硬转头,挤出一丝笑意并摇头:“没没,有点紧张了。”

    “哈哈!紧张什么?难道舍不得三十万的彩礼吗?”

    “虽然是农村,但你爸大小也是个石匠包工头,再加上你妈在小学门口开的小店铺,干了近三十年,这点钱还是有的。”

    随意对李锦弦开着玩笑话的两个人,是妻子柳白灵的父亲柳海生和母亲林洁,他们虽然举着酒杯,笑意满脸,但眼底和嘴角多少流露出些许瞧不起的意味。

    柳海生是个国企老职工,再有十来年就退休了,林洁则是个没编的农村小学教师,说是没编,但当了这么久,也等于铁饭碗,在农村算是中等偏上的职业了。

    对比李锦弦的石匠父亲和小商贩母亲,他们打心眼地有点俯视,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灵蔑视凡人。

    转过头,看着他们的脸孔,李锦弦越发觉得厌恶,恨不得摔杯罢婚,但理智很快重新掌控了他的意识,当即笑了:“能取到白灵这么好的老婆,彩礼多少我都不觉得高。”

    “真会说话,好了不耽误你们两的功夫了,去跟别人敬酒吧。”

    柳林二人跟李锦弦碰杯饮酒,而后目光冷漠的坐回凳上,跟身边的大女儿柳清雨夫妻及小儿子柳夏书聊起了家常。

    李锦弦如同哈巴狗般点点头,与妻子柳白灵走到她亲姐柳清雨身后:“姐,我两敬你一杯。”

    柳清雨长的可谓国色天香,活脱脱像电影神话里的玉淑公主,工作在沪市一家美容店里做店长,嫁的丈夫又是隔壁扶摇镇长的儿子周学辉,可以说是在场生活阶层最高的人了,事业家庭双丰收。

    她下意识愣了一下,但又很快熟练的搬出了一副照顾李锦弦一家脸面的态度,起身举杯:“祝你们两早生贵子,让亲家早点抱上孙子孙女。”

    李锦弦父亲李强铧和母亲孙凤晓听到这话,顿时笑开了花,好像已经能想到自己哄着孙子孙女的那副温馨场景了。

    柳清雨丈夫周学辉见她话落,顺势起身举杯:“妹夫你我都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咱们得要相互扶持一下啊。”

    闻言。

    李锦弦父母满意点头。

    柳白灵父母微微点头,却暗自哼了口气,就李锦弦这打工仔,能指望他混出什么名堂来?

    柳白灵自己嗯了声。

    唯有李锦弦窘迫挤笑:“感谢姐和姐夫的吉言。”

    而后,四人碰杯饮酒,喝的杯中仅剩一口酒,李锦弦余光看到了这场婚礼理该敬酒的最后一人,柳白灵的亲弟弟柳夏书。

    这小子家底厚实,被两个姐姐惯坏了性子,从小散漫吊儿郎当,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也都敢做,更丝毫不分场合。

    不过一张脸皮却长的很是俊俏。

    李锦弦走了过去,并叫了他一声。

    柳夏书此刻戴着耳机,一手磕着瓜子,一手耍着手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姐夫李锦弦的叫唤。

    直到柳白灵绣眉微皱,拍了下他后脑壳,柳夏书才不满的丢开耳机,豁然起身,目光喷火,一副要干架的仗势。

    “干啥?”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就连屋外喝酒吃席的那些村里亲戚,也被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目光。

    “喂!快看,果然出事了。”

    “我就说呢,李强铧家的儿子娶柳海生家的女儿,那是高攀了,肯定要出事,但没想到婚礼上就出了。”

    “这混球我认识,是柳海生的三儿子,仗着家底厚实,在市里街上脚踏两条船,也干了不少违法乱纪的事。”

    “小声点,这混球可记仇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柳海生大女儿是美容店店长,丈夫又是镇长儿子,二女儿是个中医,工资一个月八九千往上,偏偏生了个垃圾儿子。”

    “这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种家庭的人,居然也愿意和李强铧家联婚,实在让人想不通啊。”

    “别尬黑!李锦弦这小子在外头干个什么工程师,工资也不少嘞,就单和柳白灵比绝对不差。”

    “关键是家庭条件啊,柳海生一个国企职工,林洁一个教师,你说怎么就愿意的呢?”

    “听说,听说啊,要不是柳白灵这小婊.子在外头干了什么缺德事,他两才不愿意让女儿下嫁呢。”

    “别说了,看好戏就行了,说不定还有下文么。”

    屋里,李锦弦自然被惊了一下,谁知柳白灵直接一巴掌拍掉了柳夏书的手机,叉腰道:“你想干啥?还想打我吗?你碰我一下试试!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眼巴巴看着一万多的苹果手机砸在地上,柳夏书先是一呆一怒,可一看到柳白灵要吃人的姿态,顿时如被抓住了后勃颈的猫咪,这个十八岁的大男孩竟当场眼泪汪汪了:“你为什么要摔我手机?!我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是声音大了点?”

    柳白灵看的连翻白眼:“真没出气!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因为这种事哭,丢不丢人?”

    “不丢人!我这算什么丢人!”柳夏书似乎被点燃了什么:“跟你干的那些事,我这算什么?不过就是没礼貌了点,你以前干的事才叫丢人现眼,发烂发臭!”

    柳白灵眼底荡起涟漪:“你,你想干什么!你知道这是在哪,现在我在干什么吗?”

    “我想干什么?”柳夏书看到姐姐柳白灵被他压了一头,心里顿时有股说不出的畅快感,“你不是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牛吗?我今天就要把你干的那些破事全抖露出来,让你做不成人!”

    “夏书!不许胡说!”林洁看儿子要坏事,连忙起身压下他,而柳海生更是直接起身冲来给了他一个嘴巴,怒喝:“你个王八崽子!又想坏老子好事!我今天非要狠狠打你一顿不行!”

    见亲家居然真的撸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姿态,李强铧和孙芳晓,连忙过去拉住了他。

    姐夫周学辉和岳母林洁拉住柳夏书,不让他再乱说话。

    而柳白灵和李锦弦那边,则有柳白灵的姐姐柳清雨,以及李锦弦的姐姐李咏香和妹妹李颂词在安慰他两。

    柳清雨:“柳夏书他还是个小孩子,李锦弦你不要在意他说的话,这臭小子一直不分场合的。”

    李锦弦妹妹李颂词年纪十五岁,刚上高一,自是还没理解发生的事。

    但他姐姐李咏香已经三十,和柳清雨差不多大,不用说,心中已经对亲家那边,以及柳白灵这个弟媳的真实一面大致了解了。

    她一手抚着李锦弦手臂,故意露出一副难看至极的表情:“我弟弟和你妹妹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就这么一次婚礼,结果闹出这场笑话,实在太不应该了。”

    柳清雨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心中某个结,冷目哼声:“这是什么话,我们家可是真心实意的,不过是个小孩子闹腾,还算不上笑话吧。”

    李咏香摇头:“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他闹出的事,你们家以后好好管管,指不定以后还会捅更大篓子。”

    柳清雨:“不用您担心,我家自有家法伺候他,婚后也是他们两人过日子,轮不到我们说三道四,您说呢?”

    李咏香暗叹口气,温柔地抚摸着弟弟李锦弦臂膀。

    而妹妹李颂词,也在他身后轻拽他的衣角,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哥哥的心情才会好些。

    李锦弦哭笑不得的对姐姐和妹妹点点头,示意对这点小事他还是能抗住的。

    而身为他妻子的柳白灵,则突然脱离他,彪悍的跑到柳夏书面前又给了两巴掌,“你个混蛋!我这辈子的幸福都被你毁了!”

    刚想给第三巴掌,身材已变得高大的弟弟柳夏书,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掌,眼里露出一抹狠色:“被我毁了?是被你自己毁了吧?姐姐,你别忘了自己干过什么事,放在古代,这可是要游街示众,甚至被浸猪笼的!”

    柳白灵被这么一抓一说,顿时吓破了胆,泼妇般喊着:“不准你胡说,你再胡说我要报警了!”

    柳夏书手指外面:“呵呵!报警?你为什么要嫁人?你什么目的?你们看看门外是谁吧。”

    众人顺着望去,只见门外几辆车缓缓停住,紧着冲下来七八个打扮华丽的贵妇,身后各有一个跟她们拉拉扯扯的西装革履的男人。

    一进门,贵妇们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将全部定格在了柳白灵那边,“你就是柳白灵?果然一副狐狸精的骚味!”

    “何止骚!简直下贱无耻!”

    “就是公厕!母狗!一条用性解决一切问题的母狗!”

    “不仅如此,为了迷惑男人,她可是换了好些个法子和身份,只为带给那些臭男人更刺激的违逆感!”

    “呵呵!大伙快看呐,她又当上了别人的妻子,怎么着?想当潘金莲,还是因为有人喜欢少妇?所以你才跟人结婚呐?”

    “这六年里,你跟多少男人发生过关系,我看连你自己都算不清了把?”

    “听说啊,每为了减免一顿饭钱,她就要跟一个店主睡上一觉。”

    说着,那群贵妇大迈步伐,群狼般围住柳白灵,不由分说开始拉扯挥拳。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好好的婚礼,人顿时走了将近八九成,剩下的没一个上去拉架,全躲得远远看热闹。

    这群女人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不了解真相的人永远不知道,但跟那群贵妇来的衣冠禽兽,肯定和柳白灵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李锦弦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顿觉双耳发鸣,整个人快要瘫软了下去。

    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村青年,他就想好好活着,有个能养活一家的工作,再有个幸福的小家,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

    他究竟得罪了谁?冒犯了谁?谁在对他的人生判下这重重的一笔‘极刑’?

    “你们为什么要来?你们若是不来,我刚刚做的梦说不定就是是真的!”

    “我宁愿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也不想直面这血淋淋的现实!”

    “错在你们!我不过想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让我卷进这场风波?”

    “是的,风波!”

    “一定有办法解决!一定的!”

    想到这里,李锦弦脑海里突然升起一个极端的想法——死!

    或许,只要死了,他就能重新开始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生,重新选择自己的路,重新选择自己要遇到的人。

    可死又谈何容易?

    死不可怕,怕的是等死,尤其在煎熬和痛苦中一步步向那残酷阴冷的深渊走去,这种感觉令人窒息,不比一座大山压在身上要轻。

    “儿子,你可别想不开!这婚咱们不结了,是爸妈的错,不应该让你遇到这样的媳妇。”

    迷迷糊糊间,李锦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二十多年来的妈妈的关爱,是二十多年来爸爸的教导,是姐姐和妹妹从小陪伴的笑意。

    对!为了他们,为了这一切,他应该好好活着!

    活着!

    然而,正当这两个字无比清晰的涌现头脑之际,李锦弦只见眼前,一个极黑极快的东西,以无法反应的速度,迅速劈进了他的脑袋里。

    鲜血刹那如红玫瑰绽放,又似繁华落尽的花谢。

    “曲终人散终有时,花落人亡两不知。”

    呵呵!

    真是没道理,没尊严,连没有都没有的一生啊。

    路边的屎尿都人没会去踩,可他呢?回想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没有谁不能对他踩两脚,甚至叫他用舌头舔干净鞋底的狗屎,他也照做不可。

    父母从小教导他,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遵守不可逾越的社会规则,要老实,要踏实。

    上学时,他被牵累连坐,被排挤羞辱,从来都是克己复礼,三省吾身,因为人们告诉他说,做人要守规矩,做人要讲道理,做人更要凭良心,于是他自斩心中那个欲要茁壮成长的自我意志,亲手浇灭烈火燎原的人性之情,变成了一具生不知为谁、死不知为何的行尸走肉。

    有时候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璀璨星河,暗想,自己如行尸走肉,被傻乎乎蒙在鼓里过完这一生,也挺好的,麻木的活着,或许比痛苦的死去是个更优选?

    生存还是毁灭?!

    这是每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命题!

    后来,他选择了生存,选择了麻木的活着,将自我改造成缩紧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人性欲望的普通人,仅仅只剩那百分之零点一,也就是对于能活到老死的这唯一期许。

    可世事难料啊,造化弄人,命运连这百分之零点一都不留给他,势要让他形神俱灭不可!

    这就是他,李锦弦,一个凄凉悲惨,连狗屎都不如的人生!

    一座被冬风吹的破败残叶的无名瓦屋,位于小荣县栀子巷的街边,放眼望去,联排一片白墙黑瓦的瓦屋,显着一副江南乡村的模样。

    “畜生!又跑那烟花巷柳野了,简直不可救药!”

    “家里还有多少银子供你挥霍?你爹妈不舍得打你,我这把老骨头舍得!我!我!我打死你!”

    “哎呀!行了,当家的,你有几个孙子让你这样打?”

    “我呸!有这种孙子,还不如没有!死了干净!”

    顺着半开的掉漆大门看过去,只见一位清瘦枯干的老人家神情激动的将拐杖往跪向香火桌的一个青年后背甩下,青年痛叫不绝,不知打了多少仗,直到老人家气喘吁吁停下手,青年突然哀鸣一声,竟软趴下地一动不动了。

    “哎呀!”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多言的朴素老妇人,目光始终放在他身上,见孙子被打晕过去,她连忙推开刚想坐下的老伴,过去抱起孙子,抚于怀中,哭喊道:“李忠胜!你这是要给自己绝后吗?!下手没个轻重,你看看,背上全是血沫儿,人也没个动静了。”

    被老妇人直斥姓名的老人家李忠胜,此刻已坐于香火桌前右边那张上堂木椅上,掌压拐杖,侧着头气喘吁吁:“死,死不了!这畜生最近还跟那帮狐朋狗友冬泳去了,我这几仗能打死他?哼!死了也该。”

    “这个孽畜!一不想着考取功名,走那仕途大道,二也不去跟宗家那边的人多来往,甚至连经商做点生意也不干,整天偷鸡摸狗,胡作非为!我李家怎么就生出这么不争气的怪胎啊!”

    “还在边疆当上了旗长?你看他有个当兵的样子吗?我呸!三分人样没学到,七分兽性却根深蒂固,实在不行,我看跟他爹去干石匠算了。”

    说罢顿了顿,满目怒意的李忠胜抬头喝道:“强铧!你当我眼瞎吗?还不滚出来,看看你生的好儿子。”

    垂手立于门外左侧的李强铧,突然啊了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到了。

    “诶?!爸?您!您还活着?您怎么还活着啊?”

    李强铧的话,气的李忠胜吹眉瞪目,“什么八啊九啊的?什么话?什么叫我还活着?怎么连你也糊涂了?你被石灰瞎了眼,还是被砖砸了脑袋?”

    “没有没有!”见自己说错了话,及自身和周围环境的变化,李强铧发现了不对劲,于是连忙改了口,“爹,见您身子还这么硬朗,儿子太高兴了。”

    “高兴?你是觉得还能气我几年,好让你寻开心?”李忠胜砸了砸拐杖,“你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我滚进来!”

    李强铧立即识趣疾入堂内,站在母亲赵莉枝身边,就这么直视“父亲”李忠胜。

    李忠胜被他这么一看,顿时吃了一惊,“你,你就这么站着盯我?”

    李强铧很想说不然呢,但当看到说话的人真是父亲的摸样后,他垂下眉头,道:“爹,您有什么事直接说么,何必这么发大火气呢?”

    闻言,李忠胜忽然大笑一声,接着又咳嗽一声,李强铧见此大步上前抚了抚他的心口,却被李忠胜甩开道:“不要你假心假意!你好好在宗家那边干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强铧尴尬笑道:“爹,我一直好好干活养家呀。”

    “跪下!”李忠胜颤颤巍巍指了指地,又指了指天,犹如皇帝般的道:“跟你生的孽畜一起跪下!向列祖列宗赔罪!”

    跪下?要我莫名其妙向这群非亲非故的死人下跪?

    李强铧愣在原地,眉目间流露出丝丝怒意,在这时,门外忽然跑进一个妇女,他投目一看,正是妻子孙凤晓,看那眼神和姿态,俨然是真正的孙凤晓,绝非山寨。

    只见孙凤晓装出抹眼泪的委屈表情,双膝跪在赵莉枝身旁,道:“对不起,娘!爹!都是媳妇的错,是媳妇没教好锦弦,要打要骂,全都是媳妇的不对,只愿爹饶过锦弦这一次。”

    赵莉枝见儿媳孙凤晓这般委屈,连忙抽手擦拭她眼泪,“凤晓啊,娘知道,你是个好儿媳,为这个家尽心尽力的伺候着,暗里也没少训锦弦,这事怪不了你,你快起来。”

    李忠胜也见儿媳竟哭着冲了进来,连着起身,当即没了法子,过去扶起她道:“凤晓,你这是作甚?此事与你无关,我老头子再怎么生气,也怪不到你这去。”

    “不!”孙凤晓抽泣的更小声了,头也压的更低了,“锦弦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受疼在身上,媳妇疼在心里!只求爹别再生气,我跟强铧一定教好他。”

    原是怒气滔天的李忠胜,被这一遭弄得没了脾气,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来回回。

    而一旁的李强铧,见媳妇这么有招,心里暗道一声佩服佩服,脸上忍不住也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忠胜被儿媳孙凤晓这一搅和,没了话说,不知如何收场。

    只听被奶奶赵莉枝抱着的李锦弦,这时忽然痛呼一声:“嘶!哎呦,痛死我了,我背上也被人砍了吗?”

    身为母亲的孙凤晓,最先眼睛都望圆了,扑过去保住李锦弦抽泣,“我的儿啊!你可算还活着,刚才那一刀吓死妈了。”

    这抽泣声,至性至亲,来源于父母对子女的天然慈爱,一旁的李忠胜再如何铁石心肠,也终究叹气摇头了,“你个混账,有个好爹娘,真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走吧,我这把老骨头终究是不顶用了。”

    他说着转过身,背影似乎更加枯老了,李强铧原见儿子也来了这古怪地方,心中自是高兴,可转眼看到父亲这般,当即过去开口,“爹,您放心,我保证锦弦不会再混吃显眼了,您可别这样,以后还要您多教教呢。”

    一边说着,一边轻抚他的胸口。

    李忠胜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哎!知子莫若父,你在宗家待久了,性子也不一样了,你以前可是个老黄牛般的人。”

    李强铧心中一紧,连忙走到妻子身边,凭借记忆对李忠胜和赵莉枝作了一揖,“父亲,母亲,只要您二老不嫌弃,我永远都是您的儿子。”

    这话不仅仅是说给李忠胜听得,其实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能再次看到父母,李强铧所性顺着走,就把眼前这两人当做真父母又怎么样?既然命运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何不牢牢抓住?

    另一边,孙凤晓已经扶起了李锦弦,两人目光都投向李强铧那边。

    李强铧急瞥了眼,并未说话,直到母亲赵莉枝说话圆场,他才带着两人离开了主堂里。

    “诶?好像是往这走,对对,我头里有点印象的。”

    李强铧一边背着气若游丝的儿子李锦弦,一边凭着头里似有似无的路线走,最终将儿子和妻子带到了一间装饰朴素的房里,唯一拿得出手的物件,仅剩门口竖着的那块等人高的玻璃镜,看样子,是他夫妻两的卧房。

    被父亲卧放床上后,李锦弦依然感到背后火辣辣疼,然而经历过婚礼上那一庄人生糗事后,他的性格似乎更加沉默寡言了,只有脸色苍白,口中再无一句吐出。

    “我记得上次宗家那边给了咱们一罐玉蟾膏的,好像被我放这了。”

    来到屋里后,孙凤晓近乎下意识般走到了床边上一个红漆木柜那,打开,取出一个茶杯大小的白瓷瓶,扒开木塞,一阵清凉药香弥漫开来,她眼前一亮,心想这可是个真宝贝。

    “把儿子衣服掀起来,慢点,没看锦弦疼?”

    随着李强铧一点点拉起上衣,李锦弦只觉后背如被刀锋一点点切割,冷汗连连,直到上衣被卷到腋下停住,他才轻呼一口气。

    “呀!爸的心可真狠,对自己孙子竟忍心下这种死手,我这做妈的看着都心疼。”

    孙凤晓眉头微皱,从白瓷瓶中沾出玉蟾膏,轻轻抹到李锦弦背上那一条条血肉模糊的棍印处,而后一点点推开,生怕对李锦弦雪上加霜。

    “呵呵,还叫爸呢?该改口了吧?”李强铧苦笑一声,道:“咱们看来是回不去了,你先在这照顾儿子,我出去一趟,看看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孙凤晓回应,李强铧径直走向门口,路过玻璃镜时,他忽然停止了,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下镜中自己,穿着古代服饰,留着长发,面貌倒是没变,但似乎年轻了不少,活脱脱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壮年汉子。

    他回过神,“我是不是年轻了点?”

    孙凤晓侧目一瞧,点点头,“确实年轻了些,跟你十年前的模样差不多,那我呢?刚才只顾着救儿子,我倒没注意变化。”

    “你也年轻了,你看,儿子也变小了点,好像才十八的样子。”李强铧笑了笑,“凡事有好有坏,不能全往坏的想。”

    孙凤晓点点头,不置可否。

    “你在这里照顾锦弦,我先出去探探风声。”

    李强铧走出房里,左右一瞧,见对面,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鬟从厨房里端着碗过来,杏眼白净,神态憨厚,他几乎脱口而出:“红花,你妹妹绿叶呢?”

    小丫鬟红叶道:“回家主的话,大奶奶那边拿了点草药,让我两熬煮给少家主喝,绿叶这会子正在厨房里熬药呢。”

    李强铧对于那位新爹李忠胜的心意点点头,而对于丫鬟红叶的称谓,则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意,心想这的人等级可真森严,不仅老头子要他跪,连这个丫鬟,见着他也好像真如主仆一样,低眉顺目的,让人多少有些不适应。

    李强铧点头示意,而后又失忆般盯了红叶几息,直到这小丫鬟脸颊微红,才咳嗽一声,负手走向小院门口,一路打量,如今,这座小院子里仅剩几间老旧瓦房,淡淡的、白白的苦涩药气儿正从厨房烟囱那袅袅升起,许是冬天的原因,花草树木也凋零枯干,犹如一位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

    值此际,朔风向人轻轻吹,足下枯叶扶摇起。

    一个人走了,一扇门关了。

    不算大的院子里,红花疑惑许久瞧着家主离去的方向,不解摇了摇头,端药来到门楣刻有‘小怡’二字的房外——这间房正是李强铧夫妇居住的房间,此刻,孙凤晓正在小心翼翼给上身赤裸的李锦弦涂抹玉蟾膏。

    “大太太,大奶奶让我。”正说着,红花看的心中一惊,手上药险些掉地,“哎呀!阿弥陀佛!”

    孙凤晓扭过头来,淡淡一笑,“哦,红花啊,你手上端的什么?”

    红花本想装作没看到,但听大太太的声音,这似乎并没什么要紧的,于是转过身,“是药,大奶奶让我两熬煮的,说是老爷给的。”

    孙凤晓闻言,心中哭笑不得,这挨打还没一刻,哪里就能煮的开药?看来,这场棍仗老爷子早就准备好了,连药也提前叫人备好,强铧的这位新爹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而看那位奶奶心疼孙子,指着老爷子的模样,也不像是个坏人。

    “拿进来吧。”

    孙凤晓招招手,红花微红着脸端去,喂李锦弦一勺勺喝了,李锦弦喝的满脸皱皮,“真苦,这药是什么煮的?怎么这么苦?”

    红花道:“主药是一纹孔雀尾的一片叶子,其他的,就是些温和草药,有红枣些子。”

    李锦弦听得没说什么,孙凤晓眼前一亮,“一纹孔雀尾?这药可得三十两银子一株,老爷子真舍得,这株药可是宗家今年给的分红,分红只到第二代,你爹是旁系第三代,没了这种福利。”

    喝完了药,气色才稍显红润的李锦弦,听着皱起了眉,似乎在回忆什么,“谢谢红花姑娘,喝了这药我感觉好多了。”

    红花突然脸红轻笑:“小家主,您怎么忽然变得有礼温良了许多,以前您可不这样。”

    李锦弦道:“是吗?可能是被爷爷的一顿打降服了吧,这膏药也好,背上没那么痛了,我可以下床走动了。”

    “不行!”孙凤晓厉色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至少静修几天再说,红花,这药还在煎吗?”

    红花道:“在煎嘞,大奶奶给了十片叶子,说是一片叶子能用十天,正好一百天。”

    孙凤晓忽也嗤笑一声,“也好,让他这崽子不安分,好好躺些日子,再不安分,就拿绳子绑起来。”

    李锦弦不屑地眯了眯眼,“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安分?我也才刚来。”

    孙凤晓却无论如何也不让李锦弦下床,李锦弦只得作罢,“好,但我也不能睡这吧,红花姑娘,麻烦你先去把碗放了,等会过来,扶我去房里。”

    “诶。”,随着红花拿碗离开,李锦弦道:“妈,你看出来这是哪了吗?”

    孙凤晓摇摇头,一边起身放回玉蟾膏,一边道:“不清楚,你先休息,等你爸回来再说。”

    冬天的黄昏,朔风劲且哀。

    作为清风城小荣县内占地能排进前茅的祥福院,如今虽穷困潦倒,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算得上一个体面宅院,这座李锦弦当下所在的院子,由近一甲子,乃是辰州李家初祖彰国公逝世后,宗家那六位内斗的结果,很明显,李忠胜的爹失败了,结局自不用说,不过好在那位胜出者为了彰国府的脸面,还是分给了自家兄弟姐妹一些产业以作余资的,算不上拱卫宗家,只能说眼不见心不烦了。

    院上天空,一轮玉盘已不知何时高悬,清凉素辉如一汪净水温柔地为人世间披上银纱。

    而院内那‘小宜居’此刻,有孤灯,有人影,更有细细言论。

    “调查的怎么样了?查出了什么?”

    “儿子呢?”

    “回小静里了。”

    “哦,这话也该让他知道的。”

    “头里多出的那些记忆,肯定不止我两有,锦弦自然会晓得。”

    “是啊,但不知道有几个人过来了,也不见大女儿和小女儿哪去了。”

    “这事我比你先晓得,咏香在爹的撮合下,两年前就嫁给了靖州的一个士族家里,姓叶,是个书香名邸,府上专职工部事务”

    “嫁人了?她之前可没嫁人的呀!”

    “哪跟哪啊,早就不是原来的地方了,等过几天你就能想起来了。”

    “行行行,那小女儿呢?”

    “三年前,美丝坊揽了一大批人,在城里开了个女红班,颂词早就被你送去了,一星期才回一次家休一天,算日子,明头周六下午就该回来了。”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哪晓得,有些事可能你却比我清楚。”

    “女红,那是要刺绣织衣,小女儿哪里会?再说大女儿那边,她莫名多出个丈夫,这事估计要乱一阵子。”

    “哈哈哈,这下真有意思了,哎呀。”

    “哎,能把两个女儿叫回来一趟就好了,一家人商量商量,看这下怎么办才好。”

    “还能何样?我看这地方全像古代,大女儿那边肯定没法离的,小女儿进了女红班,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这边刚刚被爹毒打一顿,也安分,就剩我两的事了,说了这么多,你出去看见什么了?”

    “我以为是谁开玩笑咱家,但我看满街都是古代样子,看着咱们确实是换了地方了。”

    “莫不是阴曹地府?爹和娘也都在呢。”

    “不可能!你看之前婚礼上,出事的只是咱们儿子,要说真是鬼话,肯定跟其他人没关系,既来之,则安之,等这两天跟小女儿见完面,我也该回宗家赶工期了。”

    “你倒一点不担心。”

    “能有这种的能量,肯定不是凡人,咱们这些普通人还是别乱揣摩了,好好过下去才最重要。”

    “哦,小女儿肯定回来,我猜大女儿也会。”

    “何样?”

    “你想啊,咏香莫名多出个丈夫,就算有记忆,也短暂接受不了,赶工期的事,你还是托人说一下,先把家里的事解决了再说。”

    “宗家年宴将近,很多工夫要做,我责办灯会那边的事,得去盯着。”

    “年宴,咱们也去?”

    “以往都会邀请的,今年估计也有,但去不去还是看自家情况。”

    “以前咱们去吗?”

    “去的,爹迂腐,每年都要去的,我现在做的这石匠头子,就是因为二十一年前跟你结婚,才在年宴上受的分配。”

    “什么时候去?”

    “算日子,还有四十天。”

    李锦弦住的名为小静居,位于小宜居东边,此时黑暗无光,不过屋里的他,却趴在床上,出神的透过窗缝望着那轮不时隐于流云背后的明月。

    冰清的明月,不息的流云。

    北风微渗,他下意识扯了扯蚕丝青绸被,“替他边疆当兵,燕断魂,杀瀛国大奖,荣升旗长,被挤走,自暴自弃,呵!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去,不过出生却好点,算是个小地方的少爷。”

    “有点意思,嗯,七天后,笙歌楼有一场酒会,说是有惊喜,要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