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安小坊正
繁体版

第四百五十九章 是条汉子

    五月,又是刈麦的季节。

    阳光炽热,轻风吹拂,一波波麦浪起伏不定。

    京苑总监的麦田处,无数官奴、蕃户挥镰刀收割,汗水湿了裹头、布衣,滴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

    从明坦、颛孙省我,到汤仪典、荀苍乌,即便不装模作样割上两镰刀,亦在匆忙地指挥人手拉去晒场。

    这个时节,热点好啊!

    最怕老天爷这个时节不赏脸,一泡尿下来,多少人得哭!

    过熟的麦子,加上充沛的水分,即便不倒秸秆,麦粒发芽也能让人嚎啕大哭。

    发了芽的麦子,没法长时间保存,拿去交租庸调官府也不收,只能在霉变之前食用、喂牲口,价值大打折扣。

    直接栽种?

    小麦只有冬小麦、春小麦的说法,还没听说过夏小麦。

    家有积蓄的,哭过之后勒紧裤腰带,好歹能熬到下一年;

    没有余粮的,大概就只能卖那二十亩永业田了。

    对于百姓的田地,立国伊始就定下了,丁男、中男(十八岁以上按丁男给田)一顷,其中二成永业田可以交易,八成口分田只有权栽种而无权买卖。

    老男、笃疾、废疾四十亩;

    寡妇、妻妾三十亩。

    理论这东西,往往只能当个参考。

    民部还规定了,县内田地足够授田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

    口分田这东西,是有弹性的;

    唯有永业田是真实拥有,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最后的财富。

    范铮带着尤朔楚,出现在地头,并不打扰诸人干活,长篇大论地说上一通废话,也没装模作样地持镰刀。

    镰刀这东西,不会就不要强装,免得伤到自个儿,成现眼包。

    再说,顶着烈日,拉一群人过来听自己废话,怎么看都病得不轻。

    尤朔楚笑眯眯地递上一个腰缠蓝线、装了水的葫芦给范铮,自己举着腰缠红线的葫芦饮了几口。

    抛开不太让人放心的过往而言,尤朔楚作为中佐,还是很不错的。

    “嗯,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逊于往年。”

    以范铮半吊子的水平,能大致做出这个判断,已经很不错了。

    汤仪典推着一辆鸡公车过来,转手交给蕃户,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上官。”

    只叫了那么一声,汤仪典就只顾得喘气了。

    这天热得人想打光膀子,可惜容易晒了褪皮,还有麦芒扎人,格外的痒。

    “不错,注意身子。”

    不管汤仪典的动机如何,至少他是真的用心在做事了。

    汤仪典喘了一阵,恢复了精神:“上官,下官的堂客学了点手艺,待下官改日送到府上品鉴如何?百鸟朝凤。”

    范铮下意识想拒绝,影响不太好,奈何听到菜名,意志就没那么坚定了。

    百鸟朝凤,它就是一道鸡,两三斤的鸡。

    奈何它就是勾住了范铮的胃口。

    堂客,就是潭州及周边对自家婆娘的称呼。

    “破费。”

    范铮轻笑。

    汤仪典笑得更开心了,就知道这香粑味鲜的百鸟朝凤,一定能让上官更为青睐。

    有溜须拍马之嫌?

    别闹,这就是溜须拍马。

    要没这点逢迎,汤仪典还在从九品上的主簿位上呢。

    要说升迁,一路刚正地凭业绩刷上去的人才不是没有,可惜不是汤仪典,当然得走走歪路子了。

    所幸汤仪典之后的作为,也勉强对得起这个位置,并非尸位素餐。

    故而范铮对于汤仪典送一些吃食,也并不抗拒,换个人就未必了。

    一些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人,拎着猪头你都找不到庙门。

    北面,几缕尘埃荡起。

    范铮眼现疑惑,北面是京苑北面监的地头,再北是汉长安城遗址与上林署,渭水横分南北,轻易不会有马匹过来。

    难道,是飞骑操练越骑了么?

    也太快了吧?

    五骑疾奔,马蹄踏入京苑总监的麦田,将一名官奴撞飞出去!

    “该死!”

    汤仪典的眼睛红了,从一名蕃户手中夺过镰刀,对着马匹发足狂奔,浑不顾是否自不量力。

    范铮面色阴沉,看到骑手的鲜衣怒马,听到放肆的笑声,鼻孔里哼了一声:“杀了!”

    “哈哈,还有贱民敢持镰刀杀来?撞死他!”

    “最多,让阿耶说一声,我们还是孩子,要多体谅!”

    五匹骏马转头,五名锦衣壮丁目露凶光,纵马泼喇喇冲向汤仪典,竟是要活生生将人撞死!

    汤仪典咆哮着挥动镰刀,眼见骏马的前蹄就要照他胸口踩下!

    两道刀光如雪,带起血光无数,重重的倒地声,荡起尘埃激扬。

    汤仪典一刀挥空,身前的马头落在地上,颈腔喷涌的鲜血淋了他满头满脸。

    呆呆地抹了把脸,汤仪典看到,五颗马头整齐地落地,马身摔倒,残躯压得五名壮丁鬼哭狼嚎。

    “救人!”

    范铮带着几名蕃户走来。

    “快救我们啊!该死的,我是宣节校尉……”

    “我阿耶是云麾将军……”

    汤仪典突然觉得,胸中一口气堵得慌。

    竟然,竟然觉得有点官身就可以草菅人命!

    难道,本官就不是官,官奴就不是命?

    上官竟是要救治他们么?

    汤仪典觉得,四肢在发凉。

    然而,官官相护、八面玲珑才是为官之道,自己之前不也奉行这原则?

    连汤仪典都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与奔马相抗。

    意外的是,范铮带人绕过了那五名壮丁,指挥着蕃户搭手,负着被撞飞的官奴向太医署方向前进。

    “稳一点,他经不起颠簸!”范铮吆喝道。“尤寺丞已经往太医署叫医工了!”

    按身份,能为官奴救治的,顶天就是医工,甚至还有可能是医(学)生。

    太医署百名医工,即便常有于州县救治者,在署内怎么也有四五十名。

    “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医监姜茯苓没好气地瞪了范铮一眼,赶紧让医工施救。

    “骨头断了六根,两根肋骨戳到心肺,已复位。但最大的问题,是五脏六腑受伤,虽令针工以锋针排淤,却还得看他服药之后的造化了。”

    一个时辰之后,医工眼现疲惫地出来。

    锋针,针生九针之一,长一寸六分,刃三隅,主决瘫出血。

    五名挣扎着从死马身下抽出身躯的壮丁,被咬牙切齿的汤仪典指挥官奴,捆了跪在地上。

    “其他的事,没你的份了,少卿自会处置。”雷七扬了扬兀自滴血的横刀,拦住了汤仪典作死的念头。“往日小看你了,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