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的注定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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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再次逃跑

    出来开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比空静高出一个头,宽出一个身子,嘴巴里还在咀嚼着东西,显然正在吃午饭,被敲门声打扰有些不耐烦,他低头打量瘦小又土气的空静,问:

    “徐田国是我爸。你找他干什么?”

    “我是徐连新。”空静说出自己以前的名子。

    “徐连新?我不认识。哎,和我名子很像啊,我叫徐连顺。”

    “你是我堂哥,我是你弟。”

    壮汉听了这话被惊的后退两步,脸色沉了下来,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住,生硬的咽了下口水:“什么.......你怎么回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很不情愿的做手势让空静进了大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堂屋。

    屋内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一家五口人正围着大圆桌吃饺子,两个老人,一位年青女人,和两个八九岁的孩子。空静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吃过肉,闻不出来这是酸菜猪肉馅儿饺子,只觉得腥味难闻,不由的微蹙起眉头,心中念了一声佛号。

    “爸,这个人是我堂弟,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堂哥对正吃饺子的老头说。老头已经头顶光秃,满脸皱纹,身材干枯,蹲在坑上正眯着眼睛打量着走进来的空静,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似曾相识,空静首先双手合十做了个揖,并没开口说话,倒是那老头突然变了脸色,脸上全是恐惧,身体向后一仰瘫坐到了坑上,嘴里喃喃的说道:“你......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空静没有回答,他冷冷的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这就是他的亲人?十年前对小空静的苦难不闻不问不施援手的亲人?一股又冷又热的复杂感情在空静心中纠缠斗争。

    老头旁边高大肥胖的老太婆是伯母,圆胖老成的样子和她四十岁时的模样差不多,那个年青女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并不在意有客人,一边吵闹着一边在大口的吞咽着食物,他们就是堂哥的老婆和孩子了吧,这一家人的生活倒是过的其乐融融,如果自己没有出家,还在大街上流浪,会不会也过上这样的生活,不会的,自己多半是冻饿死在街头,要不就是被人打死,弃尸荒野,不会有这样的生活......他正在胡思乱想,大伯已经慌张的从坑上爬了下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一把就拉住了空静,硬拉着他进了旁边的屋子,反手关上了房门,这间屋子也是个卧室,床上粉色的被褥和窗户边上的梳妆台,地上扔的几件布偶玩具,说明这是嫂子的卧室,空气中一股廉价香粉的味道。

    “大侄子,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当和尚了吗?怎么,你这是要还俗吗?”大伯把空静推到梳妆台边上的椅子里坐好,他紧张的搓着双手站在椅子旁边,弓着腰,压低着声音问道。

    “大伯,我想问问以前的事情。”空静又从椅子上站起,面对着大伯,伸手想把大伯扶起,谁知大伯像是看到毒蛇一样,猛的向后退了几步,躲开了空静的手,他尬尴的笑着说:“你快坐着呀,大侄子,这么多年不见了,你也是贵客啊。”

    大伯虚假的笑容和恐惧厌恶的态度,让空静的脸色更加的难看了,他心生怨怒,倨傲的挺直了身子,昂起了头,冷冷的问:“我想知道我爸到底怎么样了,那年我从家里逃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大伯苦着脸像是被人在肚子上狠揍了一拳,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了些,他蜷着身体费力的走到了屋内的坑前,把自己无力的下半身搁到了坑上,哆里哆嗦的说:

    “大侄子啊,你都不记得了吗?也是,那时候你才十岁。不记得也好,你最好全都忘记,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啊,你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以前的事,我们都把它忘了吧。”

    忽然房门发出“砰砰砰”的敲击声,堂哥在外面喊:“爸!让我进去!”

    “你走开!没你的事!”大伯声嘶力竭的喊,然后又低声下气的对空静唠叨着:“你看你现在也是出家人了,出家人要四大皆空不是?这多好,我们都不提以前的事,好好的过生活,这多好......”

    “是我爸在文件上签字,同意我去出家做和尚,他现在在哪?”空静逼近了一步,紧紧的盯着大伯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

    大伯忽然发出一声唉叹,像是惨叫又像是哭嚎: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被你锤死了啊!”

    房门的锁孔转动,接着猛然被推开,堂哥壮硕的身子冲了进来,用力推开了空静,直奔大伯跟前,“爸!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他转身挡在空静和大伯之间,愤怒的冲着空静喊:“你滚出去!你这个畜生!”

    空静被重重的推倒在地上,腰椎生疼,听到堂哥的咒骂,他很迷惑,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是畜生了?

    大伯蜷缩在床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用手拉扯着儿子让开,微弱的说:“你别管,这儿没你的事。”

    伯母也跟了进来,把一粒药丸塞进了大伯的嘴里,指挥着儿子把大伯抱起,迅速的离开了这个屋子。

    “你想要知道什么,我来跟你说吧。”伯母肥胖的身子坐在了炕沿上,她强装镇静,圆鼓鼓的脸耷拉着:“你大伯心脏和血压不好,受不了刺激。”

    空静从地上爬起来。“我爸他......”

    “造孽啊,你可千万别叫他爸。”伯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还是断了父子这个念想。你们上辈子肯定是仇人,才会发生这种事。”

    “什么事情?”空静远远的站着,刚才大伯已经告诉他了真相,惊骇的他心中一片冰冷,无意识的接着伯母的话茬。

    “十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天气很冷,我和你伯父还正在屋里睡觉,是你堂哥把我们叫醒,说他刚刚开了门要去上学,看到你满身是血的往村外跑,他吓坏了,就来叫我们。我们早知道你家的那个破样,猜到了准没好事,穿上衣服急急忙忙就跑到了你家里。”

    胖伯母说到这儿,肥胖的身体不禁的打了个冷颤,不禁双手环抱在胸前,她的眼睛不敢再看空静,而是把目光移到了窗外,颤着声音说“造孽啊,我们是造了什么孽,看到了你干的事情!你爸被你用铁锤砸死,那个脑袋......成了一摊肉泥......哎呀,我不能说这些,我的心脏也受不了......”说着伯母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扶着自己的脑袋,目光又移回到屋内的地板上。“不说这些,那个时候你还小,而且你爸什么操性全村人都知道,一喝酒就打人,他媳妇......也就是你妈,差点被他打死,也是我和你大伯把她救回来的,早知道后来有这事,我们不会让你留在你爸身边的。”

    空静心中的寒冷一直浸透了全身,他面如死灰,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又软软的沿着墙壁溜坐在地上。

    “我们当时也吓傻了,你大伯当时就吓尿了裤子,他这人胆小,所以刚才看到你,他被吓的够呛......我们当时就想啊,这可咋整,大的死了,小的逃了,可不能再闹大了啊,家丑不能外扬,这不止是家丑,这是犯罪啊,我们怎么办啊?后来,我和你大伯锁上你家大门,回到自己家里,一人灌了半斤白酒才缓过劲来,我们决定这事只能当家事办了,当天就找人买了棺材,把你爸装了进去,对村里人说是他醉酒醉死了,是我跑到了村委会开死亡证明,停尸两天,就拉到村外的墓地埋了。我们这事办的亏心,心里有鬼,所以也没敢去找你,找到你,你会对别人怎么说?让我们怎么办?但是心里也怕啊,就怕你突然就出现......提心吊胆的过了三个月,过了一个冬天,我们以为你会冻死在外面,心里稍微踏实了些,谁知等来了一个和尚......这真是天意啊,是老天有眼来帮我们,也算是在你救你吧,这个和尚要我们替你爸签字,说带着你去出家,再也不会回来,我们求之不得,于是你大伯就在一张纸上签上了你爸的名子......”

    房间门再次被猛的推开,堂哥再次出现在门口,他惊惶失措的对伯母说:“妈!我爸情况不对,快点!我们送他去医院!”

    伯母哎呀叫了一声从炕上跌下来,向外面奔去。外面乱做一团,院子里的小面包车已经发动,车箱后座躺着大伯一动不动,嫂子守在大伯旁边,伯母正费力的肥胖的身体挤进副驾驶的位置,小男孩也想要上车,被嫂子打了一个巴掌,坐在院子里大哭,嫂子大声呵斥着站在远处女孩,让她把弟弟带到邻居家去等他们回来......

    空静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愣愣的看着眼前忙乱的场面,不知道该做什么。刚才还其乐融融围在一起吃饺子的一家人,也就一个小时不到,就要医院抢救面临生死,而他也一样,在短短的一个小时的时间,从平静到愤怒到恐惧到悔恨,似乎比他一辈子的感情经历还要更多,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如同呆傻了一样,跟在开动的车子后面,快步追到门外的马路上。

    车子忽然停下,堂哥从车上冲出来,他暴怒的脸涨的通红,紧握着拳头,冲到了空静面前,狠狠的对着空静的脸揍了一拳,怒吼着:“滚!从这儿滚!永远不要回来!”

    空静被揍倒在马路上,鼻血喷溅到地面上。面包车加速离开,尾气和扬起的灰尘把空静淹没。他觉得自己身体内支撑的东西塌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塌了,他倒在地上久久的起不来。鼻血不停的滴落在尘土里,他没有觉察,他侧躺着看着地面,水泥的沙粒,泥块,垃圾,还有因好奇围过来的人群的许多只脚。

    有村民把空静架起来,扶坐到马路沿上,问他是谁,来村里找谁的,就有其他人在说,这是来找老徐一家的,没看到他从老徐家出来的吗?

    “那打人怎么回事?我看到徐愣子打了这人。”

    “是来讨债的?你们看老徐一家都开车逃了。”

    “你是傻吗?就这小个子一个人来讨债?就徐愣子一只手指头就能把他戳到地里去,用得着一家人开车逃跑?”

    人声吵杂中,空静的脑海里响起伯母的话“找到你,你会对别人怎么说?让我们怎么办?”他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只要自己还在这儿,这些村民迟早会知道发生过的事情。自己是个弑父的魔鬼,而大伯一家是魔鬼的帮凶,一家人都会跟着他一人下了地狱,想到这儿,他心中惊骇,从地上站了起来,冲出了人群,向村口的车站逃去,他要离开村子,像十年前一样的逃走,但这次他下了决心,永远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