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六人抵达嵩山。

    洛水独身进入少林寺，本欲先行拜过师尊后，与方丈商议御敌之策。

    可哪料到玄渡禅室中空无一人，打听后才知有客来访，众位师叔伯都在大殿，洛水只有连忙前往。

    玄字辈众高僧齐聚大雄宝殿，人人面色凝重。

    客座上有八位老僧，看其服饰，皆非本寺中人，其中两个更是胡僧。

    有四人面色不愉，似乎与少林起了冲突。

    玄慈等则面有得色，显是占据上风。

    洛水踏入大殿，气氛登时缓和，人人向他瞩目而视，一时忘了争辩。泰然自若地向方丈、师父、师叔伯们行礼问安后，选了个位置站下。

    客座首位上的矮小老僧冲他打量半晌，目露惊异神色，显是被洛水仪容所摄，不敢轻视，说道：“不知来者何人？”

    玄渡道：“多谢神山上人下问，此乃小徒洛水，表字希彦。”

    那法号叫做神山的矮小僧人惊讶道：“可是曾洛阳长街剑伏三恶，擂鼓山中挫败星宿老怪，打伤恶贯满盈的玉箫剑客？”

    玄渡与有荣焉，含笑抚须点头。

    洛水拱手道：“见过神山上人。”

    玄慈又为他介绍其余客座诸僧。

    开封府大相国寺观心大师，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长安净影寺融智大师，五台山清凉寺的神音大师。他们分处天南海北，都是各地有道之士，备受敬仰，却不知为何群集少林。

    还有一个胡僧，来自天竺，法名哲罗星。而另一位胡僧，玄慈则没有为他介绍。

    洛水一一见礼。募地想起，七年前，一位天竺僧、波罗星借观经为名，偷学少林七十二绝技为实的旧事。霎时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位玄慈方丈不愿介绍的胡僧，显然便是波罗星了。

    波罗星偷学少林《般若掌法》、《摩诃指法》、《大金刚拳法》三部武学经典被察觉，为少林寺囚禁。哲罗星见师弟久去不归，纠结帮手前来讨人，故有眼前之事。

    今观神山上人师兄弟和天竺僧师兄弟，四人面红耳赤的样子，想是与少林僧众争论不休，各有打算，难以和解。

    神山上人哈哈笑道：“众所周知，中土佛门受惠于天竺佛国不浅。当年达摩祖师挟天竺武技东来，传于少林，天竺武技流传至今，居然和天竺高僧的武功仍然若合符节，实乃可喜可贺。‘般若’、‘摩诃’是梵语，‘金刚’是梵神，东西为一，万法同源，可说是武学中的无分别境界了，哈哈，哈哈。”这番话的意味不言而喻，是要将波罗星偷学的少林武学，强词夺理地说成其本身就会的天竺武功。

    少林派的武功源自达摩祖师，人所共知。

    玄慈缓缓说道：“般若掌创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摩诃指系一位在本寺挂单四十年的七指头陀所创。那大金刚拳法，则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辈的六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钻研而成。此三门全系中土武功，与天竺以意御劲、以劲发力的功夫截然不同。众位师兄都是武学高人，其中差别一见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饶舌。”

    观心大师、融智大师均觉玄慈之言不错，纷纷点头，齐声向神山上人道：“师兄你究竟意欲如何？”语气间隐带责备。

    神山上人微微一笑，说道：“少林方丈所言，未免有一点故意分别中华与天竺的门户之见。其实我佛眼中，众生无别，中华、天竺，皆是虚幻假名。日前哲罗星师兄与小僧讲论天竺中土武功异同之时，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诃指、和大金刚拳的招数。他说那一招‘天衣无缝’，梵文叫做‘阿伐岂耶’，翻成华语，是‘莫可名状’之意，这一招右掌力微而实，左掌力沉而虚，虚实交互为用，敌人不察，极易上当。方丈师兄，哲罗星师兄这句话，不知对也不对？”他生性聪明颖悟，武学上识见又高，清楚知道“天衣无缝”这招的精义所在，假言闻之于哲罗星，总之是要证明此乃天竺武学。

    玄慈微一沉吟，道：“玄生师弟，烦你到藏经楼去，将记载这三门武功的经籍，取来让几位师兄一观。”

    玄生点头称是，转身出殿，过不多时，便即取到，交给玄慈。

    那三部经书纸质黄中发黑，显是年代久远。玄慈将经书放在方桌之上，说道：“众位师兄请看，三部经书中各自叙明创功的经历。众位师兄便不信老衲的话，难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师这等高僧硕德，也会妄语欺人？又难道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数百年前便先行写就了，以便此刻来强辞夺理？”

    神山装作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将《般若掌法》取了过来，一页页的翻阅下去。观心大师便取阅《摩诃指秘要》，道清大师取阅《大金刚拳神功》。观心、道清二人只随意看了看序文、跋记，便即交还。他们均觉一来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别派高手名宿，身份有关，不便窥探人家的隐秘；二来玄慈大师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说，决无虚假，若再详加审阅，不免有见疑之意，礼貌上颇为不敬。

    神山上人一页页的慢慢翻阅，极是专心，一时大殿上除了众人轻声呼吸之外，便是书页的翻动之声。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着要看《摩诃指秘要》，却给人出手夺去。

    在座诸僧登时愕然，只见洛水不知何时出现在神山身前，手上按着三本古籍，神色不善，目光冷冽。

    神山面上青气一闪而过，怒瞪玄慈道：“方丈师兄这是何意？”他武功高强，刚刚虽全神贯注在经书上，但被人如此轻而易举的抢了手上东西，也觉得脸上挂不住，更何况十分在意这三本武学经典。

    玄慈假意皱起眉头，冲洛水道：“希彦，不得无礼，还不向上人道歉。”却没叫他将书还给神山，显是暗许师侄的行为。以他少林方丈的身份地位，自然不能吝惜给人一观经典的机会，但又不愿神山一直看下去，正无计可施时，洛水出手干净利落的夺回典籍，哪能叫他不心悦？

    洛水冷笑一声，道：“上人如此细品他派经典，不觉得太过分么？”

    神山恼道：“我细看经文，是要专心找寻其中的破绽疑窦，看是否为天竺武学。少林如此看重门户之见，岂非太过着相么？”

    洛水道：“大师若只是查验武学，小子自然不敢造次。可大师眼珠转动，运动脑力，显是在诵记本派武学。如此明偷暗抢，又岂是高僧所为？”

    神山暗吃一惊，心忖：“这小子如何能窥破我心意？我本待记熟经文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强把三门武功翻译成梵语，说成天竺武功。可经这小子一打岔，我再背诵经文，反成了暗偷少林武功。此计便再不灵。可惜！可惜！为今之计，只有多记一门是一门，天竺僧的事，由得他们自己操心吧！”说道：“贤侄误会啦！快拿剩余二经与我细看。”

    洛水道：“上人当真没记住般若掌经文？”

    神山为多谋武功，点头说道：“自然没有记住，贤侄可拿与我看。待我看过后，好劝哲罗星师兄离去。”言下之意，便是不再管天竺二僧的事，任少林处置。

    洛水虽知他不安好心，却也不得不将经文交还与他，毕竟是自家方丈许诺他观看。而且在他看来，这些武功虽然高明，却也没什么了不起，给他学去也无妨。从古到今，少林绝学多流传四方，可其武学泰斗的地位，仍牢不可夺者，绝非依靠几门武功做到。

    神山上人如愿以偿地记诵完毕三本经书，双手捧着，还给了玄慈方丈，闭眼冥想，一言不发。半晌后，说道：“确非天竺武学！”

    哲罗星、波罗星大惊，十分意外盟友的背叛。

    玄慈合十道：“多谢上人为少林主持公道。”跟着向天竺二僧道：“中土佛教源出天竺，我辈本不愿交恶，怎奈二位师兄逼人太甚。如今此事既明，还请哲罗星师兄回去，弊寺定然好生供养波罗星师兄。天下佛门是一家，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

    波罗星大惊，连忙将目光看向师兄。

    哲罗星此刻也乱了阵脚，他不能证明《般若掌》、《摩诃指秘要》是天竺武功，自然要将师弟留在少林。确是难以应付。

    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缘做个不速之客，在旁恭聆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声音来自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

    玄慈微微一怔，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

    玄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当。今日得会高贤，实是不胜之喜。”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十，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