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波光粼粼，母亲跪坐着，留下漆黑的背影。男孩感到诧异，为何母亲她一动不动，沉默着，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缓缓接近母亲，伸出右手，想要触碰母亲的肩膀。就在男孩指尖即将触达时，“雕像”发出了声音：“艾萨克，你为何……把我留在教会里，你为何……不来接我回家？”男孩一怔，他想要说话，但喉咙发紧，迟迟发不出声音。就在男孩焦急的时候，“雕像”又说话了：“艾萨克，爸爸妈妈……在教会很好，我们不再……需要你了，你……没能……把握住机会。”男孩听到母亲的话，顿时慌乱，他从背后埋头拥住母亲，拼命挽留。可母亲的身体是如此冰冷，如同冷仓里储存的尸体。母亲忽然动了，她回过头看向男孩，男孩也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的五官像是散入水中的油墨，融化、扭曲，畸变成缠绕交织的双螺旋。男孩被吓得张大了嘴，想松手，却发现双臂被融进了“母亲”的躯干。它又开始讲话了，声音呕哑刺耳，像是从破旧磁带中播放出来的，“都是因为你，一切都怪你！”

    艾萨克·克拉克从睡梦中惊醒，躺在座位上呼吸急促，褐色的瞳孔不断震颤。棕色短发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前额。艾萨克刚刚结束自己的一次出差——在一艘隶属于CEC“协和矿业开发公司”的星际飞船上执行随行保障工作，此时此刻的他正搭乘着空天客机，返回位于地球的公寓。

    艾萨克身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同事，他注意到异样，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关切道：“克拉克先生，您没事吧，需不需要呼叫乘务员？”

    听到同事的话，艾萨克定了定神，片刻后从惊恐中恢复了过来，答道：“没事的，阿西莫夫，我只是在太空船里待太久了……逼仄的过道，千篇一律的风景，会让人一直积蓄压力。好在已经回到地球了，问题不大。”

    同事听后耸了耸肩道：“看来你们随船的医生该收拾东西走人了，连船上的首席工程师都这么狼狈。”

    “那家伙水平倒是没什么问题，”艾萨克说，“可他是个统一教教徒，我不太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相比接受他的心理辅导，我更愿意吃片药睡一觉。”

    “和统一教合不来的人不少，但像您这么反感教会的我还真见的不多。统一教再怎么说也是第一大宗教，被地球政府所认可……我能想到的和所有教徒保持距离的办法，只有天天待在家里。”

    “这我当然知道……”艾萨克叹了口气，仰躺在座椅上，“在普通人眼里他们是乐善好施的好邻居，在政府眼里他们是稳定社会的纳税大户，可我不能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

    艾萨克眼神中平添了一股戾气，这和平时和和气气的他截然不同，同事被艾萨克的突然转变吓到了，连忙找补：“克拉克先生，我不知道你的事……我不该说那些话，真的对不起。”

    艾萨克看到同事窘迫的样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安慰道：“噢哦，阿西莫夫，我没有不好的意思，抱歉吓到你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压力太大了。”

    年轻同事松了一口气，但他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小心翼翼问道：“那就好，克拉克先生，但我忍不住想问一句……您所说‘教会的所作所为’是指什么？”

    “这个等以后再找机会聊吧。”艾萨克疲惫地扭头看向窗外，此时客机已经返回了大气层，飞行在北美大陆之上的万里高空。从飞机下方到遥远的天际线，用金属和硅晶建造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现代科技的造物完全覆盖了古老地球的表面。一排排大楼被黄金白银装饰得富丽堂皇，镀层和浮雕在夕阳的照射下璀璨夺目。河流如今只存在于超级城市的管网之中，放眼望去流动着的，是无人机和轨道车组成的“立体河流”，日夜工作永不停息，供养着北美共和国数以百亿计的人口。这样居住有巨量人口的庞大城市，在地球上数不胜数。而这样的地球以及各个地外殖民地，每天消耗着天文数字的资源。以CEC为代表的超级公司，从宇宙各个角落榨取矿产，维持着亿兆人类的正常生活。

    “欢迎回家，CEC工程师——艾萨克·克拉克，CEC感谢您的付出！”随着电子门禁语音播报完毕，艾萨克终于得以进入自己公寓所在的大楼。这是一栋历史超过一百五十年的建筑，被CEC公司租下作为员工公寓。与“达官显贵”们居住的豪华大厦相比，这座60层的大楼技术落伍，装修朴素，但好在功能尚全，聊胜于无。即便艾萨克在工作上才华横溢、成绩突出，晋升高级工程师的年纪早于一般人，但由于他毕业自学费低廉的技术学校，便只能申请到这样过时的公寓居住。哪怕这样，艾萨克也暗自感到幸运，因为数以亿计的人居住面积仅仅相当于一个公厕隔间——达官显贵居住的华贵阁楼，耸立在蝼蚁藏身的贫民窟之上。

    乘坐完电梯，再穿过长长的走廊，艾萨克来到了自己公寓的门前。此时天色已晚，艾萨克困意已浓，连吃饭洗澡都嫌麻烦，只想进门后倒头就睡。可房门打开后，映入他眼帘的不是预期中夹杂着窗外霓虹的冰冷夜色，而是温暖灯光照亮的客厅。一个高挑的女性——皮肤白皙，瞳孔如湖水般湛蓝，梳着一头整齐的金色短发，手里端着盛有肉食的餐盘僵在餐桌旁。她看了看艾萨克，又看了看腕表，一手扶额露出难堪的表情，“啊这，我记错了你回来的时间。亲爱的，这本来该是一场完美的惊喜……”

    “妮可，宝贝！”艾萨克掩不住溢出的笑容，上前接过餐盘置于桌上，一把抱住妮可。

    “关门啊，呆子。”被艾萨克滑稽举动逗笑的妮可挣开艾萨克怀抱，轻快地前去关上还敞开着的公寓大门。

    “我饿死了，妮可。你快过来坐，我等不及要开饭了。能吃上这么一顿对我来说就是完美的惊喜，电梯里我正盘算着随便吃点压缩饼干就去睡觉，可把我累坏了。”此时的艾萨克一点看不出疲惫，像是清晨刚睡醒。他跨坐桌前，俯身把鼻子凑近桌上的面包，尽情享受谷物被烘烤后的清香。

    “艾萨克·克拉克先生，您现在可是在一位女士的面前，请注意自己形象哦。”妮可故作姿态，优雅地坐在艾萨克对面，“因为您的女友妮可·布伦南博士要严肃告知您一个消息……”

    “你可是一个医生，”艾萨克打趣道，“我才不想听你严肃地告知我什么消息。”

    “你好讨厌啊，我认真的。”妮可笑着说，“我已经通过U.S.G.石村号的审查，正式被录入了船员名单，现在的我可是石村号的高级医疗官了。”

    艾萨克听后喜上眉梢，忍不住为妮可鼓掌，他给妮可倒上了果蔬汁，说：“要不是我快饿死了，我绝对要再拥抱你一次，石村号——人类第一艘行星裂解舰，传奇里的传奇，我好羡慕你，妮可。来，咱们得为这事干一杯。”

    “多亏你的推荐，亲爱的，CEC高级工程师的签名太有分量了，面试就是走了个过场，一路绿灯。”妮可说完举起装有果蔬汁的玻璃杯。

    艾萨克举起自己的啤酒和妮可碰杯，“拉倒吧你，恭维得太刻意了啊。”艾萨克喝了一口啤酒后接着说，“我连自己的事都搞不定，这一切都是你凭借自己的本事挣得的，你应得的。石村号的船员有你这么一个资深的神经精神病专家照顾，他们可真是撞大运了啊。”艾萨克仰倒在椅子上，放松地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可惜我……如果我能当上石村号首席工程师，咱们就能在一起足足六个月啦。靠，我那搜船上的医生是个统一教白痴，给人做检查的时候也句句离不开‘赞美先知’，要是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注意到妮可一直没有接话，艾萨克坐正看向妮可，却发现她神情有些低落地盯着水果拼盘发呆。艾萨克赶紧道歉：“哦，对不起，宝贝，我不该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我的意思是你很棒，我能遇见你真好，这一切都太好了……”

    听到艾萨克的话，妮可回过神来，说道：“没有啦，我没有不高兴，你也没有说错什么话，我只是忍不住去想……”

    “想什么？”艾萨克放下餐具摆正体态，看着妮可的眼睛。

    “行星裂解……我不确定参加这种任务是正确的吗？我们人类如此粗暴地肢解星球，攫取资源……”

    看到妮可的困惑与不安，艾萨克尽力安慰道：“宝贝，那些星球都是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也完全不宜居的星球，但它们蕴含的珍贵矿藏却能养育无数人。万年以前我们狩猎野兽，收割果实；如今我们裂解行星，采集资源，这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你很善良，一向如此，但你不必替全人类自责。”

    “裂解星球就像砸碎了一颗鸡蛋，谁能确定这颗‘鸡蛋’以后不会孕育像我们一样文明呢？”

    “妮可，人类已经在宇宙里超光速飞行一两百年了，无数有才华的人都在试图找到活着的智慧生物，哪怕只是住在洞穴里的一个小小家庭……结果也是一无所获。”艾萨克长叹一口气，“或许地球就是独一无二的，人类就是孤独的。”

    “噢哦，艾萨克，我的迟疑……可能只是因为不想和你分别那么长时间。”妮可起身，踱着步子坐到客厅沙发上，用手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艾萨克过来，“六个月，好漫长啊。”

    艾萨克来到妮可身旁，倚靠在妮可肩头：“六个月后，你就有了在石村号上工作过的履历，这意味着妮可·布伦南博士可以选择任何想去的地方就职，你想去哪就去哪。”

    “那你呢，理工男？”

    “我？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在当地造船厂找份工作，或者当个老师。为了你我可以永远不出海，永远陪着你。”

    “那你这退休得有点早啊。”

    “不早，一点也不早，工作时间越少，家庭时间越多。你觉得泰坦空间站怎么样？”

    “怎么跑到土星去了，地球不好吗？”

    “没啥，地球也好，土星也好……我只是想换换环境而已。无所谓啦……只要你喜欢，不论宇宙哪个角落……都好。”

    谈话间，艾萨克支撑不住疲劳，渐渐躺到了妮可腿上，困倦撕扯着他的意识，要带他离开这个星球。恍惚间，艾萨克听到耳边妮可轻柔的声音：“你累了，睡吧，艾萨克。我爱你。”

    艾萨克口齿不清地回答：“我保证，我保……”

    “你说什么，石村号失联了？你再说一遍！”艾萨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冷静一点，这不是什么严重事故。目前看来，石村号通讯系统出了故障。”扎克·哈蒙德说道。

    艾萨克坐回办公椅，一只手用力按压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聚拢，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妮可总会定时和我通话，这次迟迟没有接到她的通讯，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操……”

    哈蒙德走到艾萨克身旁，将一份实体文档放到桌面上，“不要这么担心，石村号是一艘‘超级航母’，就算是60年的服役时间，也不影响其作为CEC最大最完善的旗舰之一，上面有几千人互相照应。”

    艾萨克起身走到咖啡机旁，为哈蒙德倒了一杯咖啡，坚决地说：“我必须参加维修任务，我的技术等级完全没有问题，而且……”

    哈蒙德接过咖啡，拍了拍艾萨克肩膀，“抓紧时间看看桌上的任务报告吧，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毫无疑问你是维修小组首席工程师的最佳人选。除你以外，公司还为这次任务专门指派了另一位技术专家。但是，”哈蒙德喝了一口咖啡，“你记住，这次维修任务是绝密级别的，公司不想石村号失联的消息扩散，要咱们完美地解决一切问题。”

    “我随时可以出发。”艾萨克一边翻看报告一边说，“我接受公司的一切安排。”

    看着忧心忡忡的艾萨克，哈蒙德苦笑一下，临走前嘱托艾萨克一句：“别担心过头了，兄弟。或许只是通讯系统出了问题。”

    艾萨克答道：“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能解决。”

    “妮可，我保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