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凰腾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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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半梦半醒间,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入目是一顶绣着锦绣花叶的红帐子。

    可醒了又能怎样?

    病体依然脆弱得像跟枯枝,一折即断。稍微抬一下手臂,便牵扯全身,痛入骨髓,什么都做不了。

    路漫漫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姑娘,你伤还没好,还是先歇着吧。等好些再下来走动。”

    她拿来药膏,帮我按摩。

    我没有动,任由她摆弄着。

    脑子里空空荡荡,仍是一片迷茫。

    我是谁?

    又在哪?

    该当去往何处?

    有人跟我说,我只是个叫赵明媚的普通人,家住多雀城芙蕖镇。

    也有人说,我是瀛渊圣君柏樾的未婚妻。

    更有甚者,说我是甘渊前任圣君,婧女。

    众说纷纭,我不知道究竟该信谁。

    我不知道我是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记忆像滴墨未沾的宣纸那样,一片空白。没有家世,没有亲戚朋友,没有名字,没有自己。

    没有,什么都没有。

    记忆中第一次睁眼,也与今天一样,躺在繁缕庐的雕花小榻上。

    不一样的是,当时柏樾就坐在床沿,向我和蔼亲切的微笑,告诉我,他是我的未婚夫。

    不仅只是嘴上说说,他对我很好,好到令人如痴如狂。

    可是,他,以及瀛渊国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那么陌生。

    我总觉得,像我这种天赋一般,根骨一般,来历不明的,只配当个普通人。

    但我还是相信了他。

    在这瀛渊国,我举目无亲,他是唯一一个对我轻声细语、肯向我微笑的人。

    其余的人,看到我时,眼里除了轻蔑便是讥嘲。

    瀛渊国崇尚仙德,全民修行,所有人都是仙家高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尤其是女子。

    这里与别处不同,姑娘们的资质比男子更好,修行的速度更快,也更轻松,所以大多数女子都比男人强大。

    只有我,是整个瀛渊国最弱的一个,没有人看得起我。

    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和强者,我卑微得像一只随时会被他们拿捏致死的蝼蚁。

    尽管柏樾将我带到藏书阁,亲自教导,可奈何天资愚钝,终究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他摸着我的头轻柔说道:“没有关系,有我在,即便你只是个平凡人,我也能护你一生无忧,一世无虞。”

    他的笑容太暖,像和风拂进心尖,我就那样傻傻的相信了他的话。以为只要在他身边,有他庇护,我一辈子都可以高枕无忧。

    彼时,我委实太天真。

    过了几日,他带来一册卷轴,跟我说,这是改善根骨提升资质的秘诀,只要按照卷轴中的步骤将之练成,我便也能向瀛渊其他女子一样。

    听了他的话,我便起始修炼了。

    我盼着能将秘诀上记载的功法练成,这样就可以免遭旁人白眼,堵住他们的嘴,也省得给柏樾添麻烦。

    可不知道是我修炼时出了什么岔子,还是秘诀本身就有问题,我并没有如紫辛所言,彻底改善这身破罐子一样的根骨,反而弄得身受重伤,顶上青丝也一根一根变成白色,像一朝之间沧桑了数十岁。

    大夫诊断的结果是,我的病情非常严重,已然无力回天,最多只能活个一年半载。

    柏樾抓着我的手,目光坚定的安慰我:“不要担心,好好养病,我一定会想到办法将你治好,然后我们就成亲。”

    他顿了一下,又说:“若是当真无药可医,我便用同心术将我们的命连在一起。你生我生,你死我也跟着一起死。”

    他还说,要与我长命万岁,白头偕老。

    可如今我却已满头白发,只剩下一载寿数。

    正午时分,路漫漫急匆匆的奔进房中,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姑娘,有消息了。”

    我强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

    她一边搀扶我一边说着:“前几日紫辛大人去东方办事,我特意请她帮的忙。东方万里之外确实有个多雀城,城中也有一个叫芙蕖镇的地方。”

    虽然没有记忆,但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地名时,我便觉得熟悉。还有赵明媚这个名字,似乎从前听了很多年,也似乎那原本便是属于我的名字。所以特意请路漫漫帮我打听一下。

    “那镇上有没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样,叫赵明媚的人生活过的痕迹?”我抓着路漫漫的手忍不住颤抖。这是关乎我身世的大事,心头很难不激动。“漫漫,你别骗我,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路漫漫面露犹豫,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是一咬牙:“姑娘,多雀城中已经没有人了。”

    我闻言一愣。

    没有人了是什么意思?那不是一座城吗,怎么会没人。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尽心尽力的做出解释:“紫辛大人说,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不,应该说是死城。人是有的,但都是死人骷髅,芙蓉镇也是如此。”

    紫辛是国师的大弟子,也是瀛渊地位最高的女子之一,她带来的消息应当没错。

    可若消息属实,那么我便不是芙蕖镇之人,也不叫赵明媚,而是如柏樾所说的那样,是她的未婚妻,婧女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可为什么,我对这两个字没有半分熟悉的感觉?

    我想,我不应该去怀疑。柏樾对我那么好,我也该全心全意的信任他才是。

    在瀛渊国,他是高高在上的圣君,能成为他的妻子,何其荣幸。

    于是,我选择忘掉此事,尝试说服自己,我不是什么赵明媚,只是婧女,柏樾的未婚妻。

    可三日之后,紫辛找上门来。

    其实她并没有来,而是遣人送来一张帖子,说是邀我去桃花林喝茶赏花。

    路漫漫劝我不要去,毕竟身子尚未恢复。我的本意也是不想去的,可忽然想起一些未解之谜,需去问个明白。于是简单洗漱了一下,应邀而去。

    正值四月,春暖花开的时节。罗浮殿后花开满坡,桃花夭夭红艳灼目,漫山遍野芳菲不尽。

    紫辛就站在一片落红之中,人比花娇。

    我往她面前一站,是如此黯淡无光。

    她用不屑的眼神看我:“本来你已经没几天好活,我原本不必多此一举。但我觉得日行一善也好,总要让你死个明白。”

    我有点愣,要问的东西瞬间忘了:“你要杀我?”

    她冷笑:“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也配让我动手?”

    我松了口气,虽然我的命已不剩几天,但正是因为稀罕,才显得分外珍贵,能多活一日也好。

    我捂嘴咳嗽了一声:“那你特意邀我过来,所为何事?”

    她斜斜睨我,叹了口气:“我是要同你讲,你的真实身份。”

    默然了一会儿,我道:“我的真实身份需要多讲吗,柏樾亲口告诉我的,我是他未婚妻。”

    “那你为何又让路漫漫到处打听芙蕖镇的事?”她冷笑:“圣君所说,想必你自己都不信吧。”

    头上落花如雨,刚好有一片花瓣滑入掌心,我将其捧起:“如果连他的话都不能信,旁人就更加不可信了。”

    “那倒未必。”她转身向右方一条小路行去,字字句句飘了过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骗你最深的人,往往就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的话就像一把利刃,扎入我心口,令我浑身一颤。

    她回头望了一眼:“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你亲眼看看真相。”她径直向曲径通幽处走。我略有踟蹰,也跟了过去。

    总得将这件事弄个清楚,若是柏樾所言非虚,也不怕紫辛有什么预谋。

    我身子才刚有起色,多走几步便有些吃不消。紫辛的脚步太快,走两步便得停下来等我,到底是看不下去了,搀着我前行。

    我两个径直来到山顶一座洞府跟前。

    洞前有淡薄的光晕若隐若现。紫辛说,那是柏樾布置出来,用以防护洞中之人受扰的结界。

    虽然在新月宫待了这么些时日,但柏樾从未跟我说过,后山居然有一座洞府,更没说里面还住着人。他只告诉我,这里是禁地,任何人都不能靠近。我以为此处藏着瀛渊的国家机密,也就没有多想。

    紫辛施法隐去了结界,我两个畅通无阻的走进洞府。

    洞中栽满了我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布置得十分雅致,像姑娘家的闺阁。

    紫辛带着我走到最里间的石室。室内,中央摆了一张水晶莲台,上面躺着一人。

    望着那人沉睡的模样,我心头如遭雷击,整个人呆若木鸡。

    莲花台上的女子双眸紧闭,神色安详,而她的五官面容,竟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只是,虽然容颜相似,可她看上去却惊为天人,肌肤如洁净无瑕的白璧,浑身充满神圣之气,令人看一眼便油然生出膜拜之心。

    她的气质,与我有着天壤之别。

    紫辛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随即看向我:“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繁缕庐。耳畔反复回响的,是紫辛在那洞府中所说的话,以及那个静卧于莲花台,与我那般相似的女子。

    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她,才是真正的婧女,瀛渊国前任圣君,也是柏樾圣君之妻。他二人成婚多年,伉俪情深。”

    她还说:“瀛渊与大孟朝交战多年,婧女在十多年前的一场战事中元神受到重创,陷入长眠,为了使其苏醒,圣君将她的元神投入多雀城芙蕖镇一户姓赵的人家,借人间烟火之气修复元神。”

    脑子里恍恍惚惚,时而飘过柏樾的笑容,时而是他的轻声细语。

    我坐在榻上呆呆出神,路漫漫说些什么也没有听清,直到一只手掌轻柔的抚上我的发梢,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响在耳边。

    “在想什么。”

    我骤然回过神来,一侧目,柏樾正坐在身旁。一只手放在我头上,唇角带着和煦的微笑。

    “外面落日甚美,要不要出去看看暮霞。”

    我推开他的手,肃然问道:“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他一怔,嘴角的笑变得有些不自然:“怎么忽然又问这个问题,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

    “那你说,后山洞府中躺在莲花台上的人又是谁?”

    闻言,他笑容彻底僵住,眸色蕴起怒意:“你去了后山?我不是说过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后山吗,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在我跟前一向是和蔼亲切的模样,我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看到他此刻的形容,心头也在打鼓。这个问题,牵扯太多,在他心里也是不愿被人提及的伤心往事。

    可这悠关我的身世,尽管知道不能惹他生气,我仍需鼓起勇气问到底:“为什么不能去,是不是怕被我发现你的秘密?”

    柏樾是真的被我的话激怒了,眼中有火焰燃烧:“后山有我亲手布置的结界,以你一己之力根本靠近不得,是谁带你去的?”

    “是紫辛。”我说:“她说,山洞中的人才是真正的婧女。而我,只是你为了帮她疗伤而托生转世。等到我年满二十五岁那天,她便会元神归位,死而复生,这是真的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他欲言又止了须臾,终是没有回答,房中一时沉默。

    我抓着他的手,目光殷切:“你告诉我,她在骗我对不对?这些都是假的!”

    他神色沉重,眸子里一片阴霾,一言不发。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

    霎时间,我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都失了力气。

    “那么,她醒来之后呢,我是不是就会死?”

    这次他不再沉默,而是略微点了点头。

    我惨然一笑。痛彻心扉是怎样一番感受,我尝到了。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为救她而设计的一场戏,从开始到结束,戏中主角只有他们二人。而我,只是一枚被利用的工具,命中注定要成全他们的故事。

    那么,他此前待我的好,是真的对我好,还是把我当成了别人。

    他说,即便你只是个平凡人,我也要护你一生无忧,一世无虞。

    他说,等你将伤养好,我们便成亲。

    我推心置腹的相信他的话,到头来,我所相信的,都是欺骗和谎话。

    我竭尽全力想要改善自己的天资,想要成为一个能够和他并肩站在一处的人,可原来,他身边早就有了这么一个人。

    我努力想要找回过去,找到自己,急切而盼望的想知道我何以至此,不想答案如此残忍,我始料未及。

    我这轻若鸿毛的一生,也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紫辛的话言犹在耳。

    “你知道吗,你来瀛渊之前,家乡发生过很多事,他担心你会逃走,所以故意洗去你的记忆,就是想让你老老实实待在瀛渊。他千方百计的为你续命,并非因为他真的在乎你,只是你若早死,他为婧女所做的一切便会功亏一篑。”

    “他那般维护你,只是因为你的身上有着婧女的元神,也因为你眉眼唇鼻,像极了你的前生。”

    “前生后世无法共生,你与婧女只能活一个。她苏醒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

    “他会亲手将你斩于剑下,然后从你身上取回元神,拿去拯救他所在乎的人。”

    “……”

    我不甘心。

    我抓着柏樾的手,将指甲狠狠掐入他的掌心,撕心裂肺的流着眼泪:“为什么,就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有生存和选择的权利,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一生,凭什么洗掉我的记忆!”

    他既没挣扎也没反抗,任由我的指甲将他滑得皮破血流,只是神色悲恸的将我望着,也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末了淡淡的叮嘱一句:“好好养伤,我改天再来看你。”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临走之际还不忘对路漫漫下令:“好生伺候赵姑娘,不要让她乱跑。”

    他真的是多虑了,我没有想过逃跑。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瀛渊,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与其他人不同,路漫漫虽然也对柏樾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但是对我的态度还不错,尽管柏樾已下了令,可她还是时常陪我到外面散步,我要吃什么也有求必应。

    调养了几天,我的身子已差不多痊愈,只是体质比以前更差了,头发也已依然全白如雪,找不到一根青丝。至于能活多久,炼药的大夫没有言明。

    路漫漫抚慰道:“姑娘放心,你一定能长命百岁,与圣君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只是苦笑摇头。在真相揭秘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问她:“你对瀛渊国的前任圣君了解多少?”

    她思索片刻:“我没见过婧女圣君,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也是瀛渊最强大的人,曾经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是整个瀛渊人人都尊敬的英雄。”

    她说这些话时,两眼放光,脸上写满了崇拜和傲然,看来她与所有瀛渊子民一样,对这位圣君十分爱戴。

    “她在世时,瀛渊国富兵强,大孟朝根本不敢放肆。可是自从她受伤之后,我们与大孟朝的交战便连连溃败,有一大半的国土都被他们占了去。”

    这个事我倒是略有耳闻。

    大孟朝和瀛渊的民风十分相似,都是人人修行的国家,这两年日日烽火连天。到现在,瀛渊已经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住了,估计不久便将破国,以致新月宫中人心惶惶。

    自从那日一别后,柏樾便离开新月宫,御驾亲征了,我没再见到他。

    路漫漫说起此事,满面忧心。

    我也感到有些压抑。

    比起国家大事,似乎心头的诸多烦恼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总而言之,不过是两个结局,要么举国战死,瀛渊被夷为平地。要么束戈卷甲,递上降书。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恶疾缠身的弱女子,左右不了这些大事,便也不去思量太多。只是想着,是否能在那日到来之前找回记忆。就算亡于异国他乡,我也想明明白白的死去。

    路漫漫打听到,柏樾洗我记忆并非用的术法,而是是从朝天峰三长老那处求来的丹药,一旦服下,无药可解。

    彻底没了指望,我连出门都懒得出了,整日缩在繁缕庐中数日子,静待消息。

    从阳春三月,等到寒冬腊月。

    这大半年中,隔三差五便有战报传回宫中,而柏樾只回来过一次。

    听路漫漫说,他是带着满身伤痕回来的,身上的甲胄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他站在房门口望了我很久,而彼时,我正在沉睡,等我醒来时,他已经离开。

    随着他离开的,是新月宫仅存的最后一支军,只有寥寥几十人。

    所有人都知道,瀛渊将亡,大孟铁骑不久便会来到新月宫前,丫鬟奴仆们逃的逃散的散,还留在宫中的,只有国师和他的几个徒儿,以及路漫漫和我。

    柏樾回来的那天,大雪像鹅毛一样从天际翻飞而落,携着凌冽的寒风与萧瑟,席卷天地。新月宫前千里冰封,一片银装素裹。

    柏樾御着剑,从天际裹着雪花落在宫门之前。我恰逢就在女墙边眺望漫天飞雪,刚好看到他从天而降。

    我本来可以袖手旁观,任由他像条狗那样手脚并用的爬进宫门,但想了一想,虽然他对我不起,毁了我一生安稳,但毕竟是整个瀛渊唯一一个对我好过的人,披着狐裘将他搀着扶入大殿。

    刚将他安置上榻,他便双眼一闭,昏迷过去。

    望着沉睡中的他,我有些恍惚。

    他遍体鳞伤,披头散发,整个人如同一头战败的孤狼,形容狼狈至极,平日里遗世独立的风采早就荡然无存。

    国师连忙帮他脱衣包扎伤口,几个奴婢在旁递药送水。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他的伤口都上了药,他缓缓睁开双目。

    看到我站在面前,尽管伤重,他还是瞬间露出急切的神色,将我一推:“快走,敌军转眼即至,你还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国师连忙问道:“圣君何以孤身而归,莫非我军已然大败?”

    柏樾闭了闭眼,脸上肌肉抖动,仿佛咬着牙齿,从牙缝中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全军覆没,是紫辛掩护我撤回王宫,不出一炷香,大孟朝的人便到了。”

    国师顿时面露惊恐,几个侍候的婢女也面面相觑:“这,这,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