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流浪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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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暴雨年代(2)

    易志平并没有在案发现场附近找到那枚戒指。大雨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傍晚,临到太阳落山前,积雨云才逐渐消散。西边天际,未消散的云彩拉着半透明的火红色薄暮亮在城市上空,地面已是黑蒙蒙。

    同事在回城路上看着西边落阳,感慨明日应是一个大晴天,易志平不以为然。铁锈色的天幕带有一点深蓝,像纪录片中广袤的深海,人的眼睛落在里面,就像被鱼钩抛上岸的海鱼,拼命挣扎又无力呼吸。

    易志平尽力不去想从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红色长裙,这落阳下奔驰天空的晚霞又把红色长裙活在了他的面前。他不知道改在今日工作簿上写下些什么,这一抹晚霞将要随落阳一起消散天际的时候,会越来越留下深邃的黑暗,但夜空却在此刻十分澄净,东边的角落还能看到月亮画下的一笔轮廓。

    雨过了八点又下了起来。回家路上,易志平仔细分析了一下今日的全部内容,一位单身女子打扮光鲜出门约会没带任何雨具,不是自己汽车前往,借助其他交通工具的话没道理会在半夜出现在城外,除非与她约会的对象有交通工具,能够提供这种便利。

    前几日的天气预报就反复播报最近几日会有大雨,能让一位女子大雨天出门的人必定是熟识。所以,除却法医第一手尸检报告外查找到该女子的真实身份是目前的关键。派出所的其它同事在案发第一时间就联系了附近社区负责人,把女子的面部照片与户籍档案核实,一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那么,可以大胆假设,该女子居住地离案发地较远,凶手是采取抛尸的手法,如果是抛尸而不是碎尸,熟识人作案的可能性就会下降……

    风吹打着窗户,水汽顺着阳台蔓延到房间里,瓦斯炉上的铁锅呼呼冒着热气。易志平把煮好的挂面倒进碗里,加入一点醋,一些切碎的葱花,半勺辣椒酱,端到茶几上。电视播放着最新的天气情况,长江水位已达到去年的峰值,中央已经做好防汛救灾的准备,汛区的百姓在当地领导的安排上逐渐转移。

    易志平“呼哧呼哧”的吃着面,回到家换上干燥衣服的人,哪怕外面大雨倾盆,心中总有一种安定的错觉,连白日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断地“红色长裙”也暂时消失不见。之所以说“暂时”,是他清楚,在这案件彻底了断之前甚至在了断之后,这件“红色长裙”还会不停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之前从未见过被害人,但看到她那一双被雨水夺去色彩的眼睛,总觉得好像在哪里似曾相识。上学时候,数学老师总喜欢站在他身后,看他解那些方程式,几次方程。每次做的不对的时候,就喜欢拿着教杆敲着他的肩膀,说“问题都有一个解法,如果你觉得做的不对,试着换个解题方式”。

    现在,易志平觉得那柄教杆又开始敲着他的肩膀。同样大雨落下的日子,电视里的人在挣扎,电视外的人也在挣扎,摄像机记录下一张张惊恐、凝重、紧张、担忧又不舍的面孔,易志平也想看看摄像机里自己是什么样的面孔。他不敢去照镜子,他怕自己疲惫里藏着的不是坚强而是怯懦。房间是小小的一间,这座城没有很多大居室的楼盘,这就是一座北方小小的城市。夏天的雨水不多,可一到下雨天,房间里都飘着衣服未阴干透的酸味,但今年的雨水很大,也许这种湿漉漉的酸臭味会被雨水冲淡就不甚清晰,也许今年雨水很大,能够冲淡他内心留给自己的褶皱,也许易志平早就期待有这么一场大雨落下,但心里期待的原因连自己的脑海都分析不出来。

    雨在半夜大了起来,轰隆的雨幕落在巷子中滴答作响,阴云像是梦境出现在易志平面前,那件“红色长裙”又出现在面前,只是那惨白的小腿已不像倒在泥泞中那样无力挣扎,反而从远处带着那件红色长裙奔到易志平身旁。

    他看清了女孩的脸——不像今日在挡风玻璃里那样模模糊糊——这是张白皙的面容,小小的耳垂上挂着耳钉,长发随风不时遮住眼睛。女孩奔到自己面前站定,长长的眼睫毛像是会说话,没有任何言语出口的凝望就表达了千言万语。女孩伸出手掌轻抚他的面庞,手指尖触碰到他脸上的绒毛,涂着色彩的指甲像是夕阳外的晚虹,中指上的戒指像是突然流逝的日光消散,淡淡的一圈戒痕就摆在他的眼角。他想伸出抓住她的手掌,她忽然如水草般退散,发白的皮肤渗出雨水,露出的牙齿有黄色的泥沙,长发凝结在眼前,一只蜗牛从鬓角爬过眼皮顺着睁圆的眼睛爬到眼角,留下一道银闪闪的黏液。那双手也忽地变了颜色,皮肤皱起指肚掐住了他的脖子,嵌着泥土的指甲划破肌肤,流出的黑色血液滴落指甲上像是精心涂抹的色彩……易志平拼命反抗,用手不停抓着她的手腕,可那条红的长裙却像一团飞舞的敦煌飞天丝带,紧紧地如蟒蛇般缠住他的身子。他猛地醒了。

    电话铃声响在客厅,易志平倒了一杯水倚在沙发上大口喘息。墙上的钟表时针刚过六点,还在下雨的清晨昏暗的像是黄昏。电话铃声停了又响,直到第二遍时,易志平才回过神去接,同事说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让他去一趟警局。

    易志平换了一身衣服出门,把被冷汗湿透的睡衣与昨天淋湿还未来得及洗的衣服泡到一起就准备下楼开车。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被昨夜的大雨冲刷的很干净,连后保险杠下的泥点都被冲净。这辆车虽是单位的公务车,但一直是易志平使用的次数居多,久而久之,也就这样被默认下来。昨天返回警局后,易志平就直接开回了家。

    周日的清晨没什么路人,汽车高速驶过积水路面带起一团团白色的汽浪。虽然雨下了一夜但并没有减弱太多,雨刷器外的世界朦胧一片。易志平单手打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对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脖子。他不知道是这场大雨模糊了现实和虚幻,还是现实本来就是一片虚幻。在这昏暗如黄昏的白日里,那只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并没有出现,可大动脉处还是隐隐作痛。他有些恐惧那件红色长裙会突然出现在镜子中,于是把车内后视镜掰到一旁。

    这场大雨昏暗的拉着路旁树木倒在一处处水洼的倒影内,树木的阴影被仅剩的天光投射成一片片硕大的阴影。桑塔纳后车红色的尾灯落在阴影里,像一团还未晒透就被天台长风刮起的红色长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