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细密，纠缠世间不休。建筑物矗立雨水中，吞吐人间烟火，不知过去多少年。

    易志平把哑铃放回床底，本地新闻频道已经播放完南方汛情的最新消息，生活类的栏目里也没有关于“抛尸案”任何消息流露。是否如此“无声无息”就代表一切都将过去？易志平心里不敢做这个打算，他心里有一些惶恐，害怕别人知道真相，又怕自己不知道别人已知道真相。

    矛盾是一面镜子，我们面相其中，在努力看清自己面容时总会发现瑕疵。关于易志平心里那件事的瑕疵，他觉得是小吴。

    离开自己公寓的时候，他特意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一些熟食和一提啤酒。雨还在下着，密密麻麻打在老旧居民楼往外延伸的晾衣架上，落在地面留下一滩摊锈迹斑斑的“铁水”。出租车灯映照公路，如此雨夜，街上没太多人流，易志平点了一根烟，摇下后排车窗，眼神有些飘忽的看着一排排向后倒下的大树，地面留下的污渍，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打算。

    还是自己的妻迎接他，他把手里的熟食递给她，把啤酒放在沙发旁，轻描淡写说了一句，那辆桑塔纳今早坏了，所以今天下班回来晚了。他本想等她随口一句，“知道了”或者“小吴还来电话问呢”，可是自己的妻再接过他手里的熟食厚就走到厨房里收拾，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之前那通电话也完全是误会？”易志平用牙齿把啤酒瓶子起开，把自己整个人窝在沙发里，他想这样能让自己的思绪更清晰点。

    电视在放香港碟片，张国荣的《倩女幽魂》。她就蛮喜欢张国荣的，自己的妻和自己一样喜欢刘德华。他有时候也会感慨，刘德华没能和张国荣合作一部电影，这样在放碟片的时候也就不用相互纠结。

    她好像最喜欢的也是这部《倩女幽魂》，她还会唱《当年情》。每当自己开始思索时，为何脑海中总有一个她，明明她已经……易志平灌了一大口啤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动作粗暴地好似要把记忆中那个她也扼杀掉。

    “别拍了，吃饭了。”自己的妻从厨房把收拾好的熟食端上来，说话的声音把易志平拉回到现实里。

    易志平买的熟食都是处理好的，自己的妻又在基础上再加工了一遍。切好的猪耳朵拌上了花生米和葱花，猪头肉切好摆盘淋上了一圈酱油，凉菜则加了一点醋和辣椒油，孜然粉、辣椒面就单独倒在一个小碟子里，供食客自用，剥好的大蒜像河水里一眼可见的鹅卵石，就放在随手拿来的碗里。

    易志平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妻子打趣他，说道：“怎么不吃肉，别光嚼花生米。”

    “最近有点上火，不太有心情吃。”

    “那你还买这么多肉！”

    “就想下酒有个下酒菜。”易志平对着瓶子喝了一口啤酒，顺手从箱子里抽出一瓶，熟练地用筷子起开瓶盖，递给自己的妻子。

    妻子接过，起身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易志平用筷子夹了口凉菜，与妻子碰了个满杯，喃喃自语道：“好久没和你喝酒了。”

    妻子笑着饮了半杯，脸颊爬上了一丝红。落地电风扇就摆在电视机旁“吱呀吱呀”地扭着头转，这下雨的夏日夜晚，还是有些闷热。

    “别光喝酒，吃菜啊！”妻子夹起块猪头肉，往装满孜然的碟子里转了一圈，放到易志平碗里。

    “吃，吃。你也吃。”易志平也夹了块猪头肉放到妻子碗里，客厅里有些闷热，他早已脱了上衣，就光着膀子喝着酒。

    “我这最近很忙，没太有空回家，刚出了一桩命案，上头催着破案！”易志平点起根烟，夹在指尖用手掌有意遮挡自己看向妻子的眼神，拧着眉毛叹着气说道。

    “我听小吴说了。”妻子喝了几杯酒后，脸颊更红了。

    “他还跟你说这些？”易志平佯作生气的样子，口气也严厉了些，“这样做是违法规定！”

    “就那天他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多嘴问了几句。”妻子有些慌张地说话。这房间的确有些闷热，她额头上已沁出了汗，几缕头发黏在上面显得额外慌乱。

    “他还说了些啥？”

    “就问问一些最近家庭状况，我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妻子把碗筷放下，想了一想，继续说：“他倒是有些想知道你下班一般干嘛，几点回家之类的。”

    “这小子，没当警察多久，打个电话还当审犯人似得。”易志平夹了一大筷子猪耳朵，嘟囔着说道。

    妻子看他像没生气的样子，也重新拿起碗筷吃了起来。易志平呷了口啤酒没有咽下，用舌尖仔细回味啤酒泡沫消下去的那丝苦涩。看来自己的怀疑没有错，他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只是他的“突破点”在哪里？其他人还没查到她的身份，也就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除非有人跟过自己的车，去过出租房那里，问过物业？

    也许天边的大雨总有停的一天，汛情过去的故乡哪怕满目疮痍也还是故乡，可心里的大雨一旦冲垮堤坝呢？易志平忽然觉得有些窒息，这闷热的客厅像是蒸笼轰烤着他的身体，他很想就这样光着膀子冲到门外，置身大雨下，仿佛在雨水里就能冲清自己身上的恶，自己也能回到大雨还没落下的日子里。可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去趟物业，再次确定一下自己心里的猜测是否准确，可现在这个时间，物业肯定已经下班，既然小吴想通过自己的妻子验证一些情况，那么自己首先做的就是稳住自己妻子的情绪，“堡垒决不能从内部被攻破”。

    易志平咽下嘴里的酒，用筷子点了点电视机，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看这个片儿。”

    妻子回头看了一眼电视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王祖贤演的聂小倩此时正在兰若寺里诱惑宁采臣，白色纱裙下的风情仿佛都能透过胶片荡漾在房间里。

    易志平右手喝着啤酒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视机，左手手指漫不经心的由下而上滑着妻子的小腿，待手指指尖滑到大腿时又转而向下轻拂着腿窝，虎口就迎着裙子下摆，整个探了进去。

    第二天，易志平醒的很早，他并没有急着去单位，反而给自己沏了壶茶。昨夜酒喝的有点多，今早就特别口渴。妻子还睡在房间里，他在客厅阴暗里抽着烟，他想看看今日小吴会不会也打电话到家里，去物业的时间就定在上班之后吧，如果自己不能在下班时候抓住小吴的影子，那么只有上班时间，这个影子才不舍得离开自己。

    如果小吴真的对自己起疑心该怎么办，易志平没有思考那么多，他只感觉如果有人想把自己当作猎物，到最后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小吴是，那个女人也是。

    说起那个女人，从昨晚开始仿佛消失在自己生命中一样，自己也没有跟妻子做爱时自动代入她那张脸，梦中也没有红色长裙出没，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放下了她？易志平看着自己的双手，沮丧地摇了摇头。

    下了一晚的雨停了，太阳还没升起来，楼外的天色像是曝光过度的胶片，道路上的白色标示线像是鱼的白色肚脐，在不甚明晰的天色里发着光。

    易志平打车行驶在路上，之前妻子醒来了一次，他简单招呼一声就出了门。小吴的电话自始至终也没有打来，易志平盘算着是不是自己昨天突然开车去接他这个举动引起了他的戒心，心想看来今天去物业的时候得提前一点。

    易志平到单位时很早，整个办公室没几个人，只有值晚班的同事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发呆。易志平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转头问，老桑塔纳修好了没。

    值班同事眯瞪着眼睛，努力提神，过了一会，才说这事归小郑管，昨天他跟着拖车去了维修厂，小吴也跟着去了一趟，他俩你遇见谁就问问谁。

    易志平点了点头，现在时间还早，足够他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小郑和小吴算是同批进警队的年轻人，彼此玩得还算不错，办公桌也相邻，既然自己已经确定了小吴怀疑自己，那么自己首先要的就是确认小郑是不是也怀疑自己，通过小郑也可以试探小吴的态度。

    易志平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回神，事情不是无法挽回，怀疑后得有证据，有证据后才是司法。不过一想，未来的某一天，自己面前这些同事可能会荷枪实弹的抓捕自己，也是无常。

    等到上班后，易志平刻意等到近十点钟，大家忙碌一遍后，才走到小郑办公桌前，对着这个戴着眼镜，埋头看着卷宗的小伙子说：“小郑啊，我那桑塔纳修好了吗？”

    小郑扶了扶眼镜，抬头看清问话的是易志平，开口说道：“易队，修理厂说你那车太老了，得调配点零件才行，你急着用吗？”

    “这天天天下雨，没个车也不行。”

    “那我给你催一催。”小郑作势要去打电话，转头又想起什么，继续说：“要不，易队你先开着其他车。”

    “这车开习惯了。”易志平特意在“开习惯”三个字加重了点语气，眼神余光瞥向小吴，看看他的表情，“算了，别的车其他同事也得用，我先将就一下。打打车。”

    易志平说完这话就回到自己座位，稍坐了一小会就谁的招呼也没打出了办公楼。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说了目的地后，坐在驾驶员后面，不经意地盯着左侧后视镜。今日白天没有下雨，天色虽然阴沉，但街上的人流明显多了起来，不像之前下雨天那样视线昏暗，容易被人跟车。

    到达自己出租屋附近后，易志平特意走进街角对面那个小区，在居民楼楼道能看到自己出租屋小区门口的窗户前猫了起来。

    既然小吴怀疑到了自己身上，那么自己这么鬼鬼祟祟的走出办公楼，他跟踪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小吴之前曾跟踪过自己，那么他一定知道自己出租屋所在的小区位置；

    如果小吴怀疑过自己也跟踪过自己，但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动作，那么他一定还没通过物业查找到我身上；

    既然没有查找到我身上，那么今日他一定会采取行动，去跟踪自己，去寻找自己留下的破绽，去抓捕自己，去杀死自己；

    易志平心里根本不想看到小吴出现在自己眼中，不然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他这份怀疑是不是真的。一旦心里的雨下满了，那满目疮痍的就是自己整个世界。

    可他还是出现在自己眼睛里，用年少人脚步的匆匆闯进自己的视线，义无反顾地扎进小区大门，没有迟疑，没有留一点后退的余地。易志平低下了头，不知是为自己默哀还是为将来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