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但声音就在不远处。“孔老师怎么把手机放家里了？”我没有回答小白的提问，而是拉近空气，让小白看看孔老师在干什么。

    我们老鼠能拨动空气查阅历史，当然也可以拉动空气观看现实。

    在看到孔老师之前，我和小白先看到了霞光，还有霞光中的各位大神。孔子和上帝领衔的阵列，分列左右，中间站着孔校长一家七位神仙。当然，冷夫人的子宫里，还有一位永远无法出世的胎儿。七朵不同颜色的祥云飘下来，落到七神中间，化成了七把彩椅。“孔校长，白太太，”上帝笑着说，“请坐。”孔羽丰和白太太坐下。上帝对年轻夫妇说：“孔瑞祥和冷夫人也请坐。”孔瑞祥和冷夫人坐下。孔子说：“孩子们也坐吧。”崇德、崇文，还有小天使都坐下。七色椅子带他们下移，落到了坟堆上。坟堆前，早在那里等候的白发鬼魂跪在孔校长、白太太面前：“爷爷、奶奶，三孙子崇言给二老磕头了。”白太太说：“三儿，咱一家人又见面了。”一句话未说完，眼泪早已滚落下来。崇言磕了四个响头，说道：“奶奶，您是大神，我们见面时，应该高兴才对。”白太太点头：“八十年过去，三儿不是那个小孩子了。”崇言笑了笑，对孔校长说：“爷爷，我放弃了您给我起的名字崇言，用了孔三，您不会怪我吧？”“哈哈哈哈！”孔校长大笑之后，说道，“你时时刻刻让自己记住是孔家老三，我怎么会怪你呢？”

    孔三膝行到孔瑞祥和冷夫人面前，叫一声“爸爸”，又叫一声“妈妈”，磕了四个响头，说道：“我没有去天堂跟您二老见面，不是孙儿不孝，而是我不能屈服于压力，不愿委屈自己的灵魂。”上帝和孔子互看一眼，同声大笑起来。众神也笑了。等众神笑声停止之后，孔三说道：“上帝，您让我签保证书，是霸道行为，我不可能接受的。”上帝笑了笑，说道：“孔三老师，快跟你哥哥、妹妹拥抱吧。”孔子说：“上帝，您不要称他为老师，叫孔三就行了。”上帝说：“这是他应得的。”

    一番拥抱之后，小天使问：“三哥，你为什么拒绝签字，不进天堂当神仙，要在地上做鬼呢？”孔三笑了笑，说道：“妹妹，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小天使将脸转向上帝，问道：“上帝，是你故意刁难，不让三哥进天堂的吗？”上帝笑了笑，说道：“一个人能不能进天堂，不是我说了算，而是由他在人世间做下的事情决定的。或者德高，或者才重，或者技强，总之，某一方面出类拔萃，同时又没有恶言丑行才能进入天堂。”小天使问：“三哥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吗？”上帝笑了笑，说道：“你三哥的不好，就是做人太耿直，不懂变通。不过，你放心，他很快就能进天堂的，只要他愿意。”孔三嘴角露出一丝笑，轻轻地摇了摇头。上帝看到了孔三的笑和摇头，淡淡一笑。“很快是多快？”小天使不屈不挠，接着问，“是今天吗？”上帝说：“按人间的算法，还有一百零一年。”小天使问：“为什么要等一百零一年？”上帝看了孔三一眼，对小天使说：“天机不可泄露”“一百零一年，那太久了啊。”小天使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说道，“我被刺刀戳中的时候，只活了三年，都觉得很久了呢。”众神要笑，都忍住了。毕竟，这话好笑，但透出刺骨的寒冷。孔校长说：“宝贝，别说了。”小天使还要说话，孔三对孔老师说：“玉石，开始吧。”

    孔老师听不到父亲的话，但还是双膝跪地，点燃了纸钱，嘴里念叨：“老太爷、老太太，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姑姑，今天是你们八十周年的忌日，我来给你们送纸钱了。”正说时，地底忽然有黑气冒上来。阎王、判官，五大三粗的鬼解差，两个押解一个恶魔，从地底鱼贯而出。那些恶魔，清一色的军服，三八大盖和钢盔都用钢丝缠着，一前一后挂在脖颈上。每走一步，伴随着三八大盖和钢盔的一拉一拽，项圈样的钢丝都要往皮肉里勒进一层，直到钢丝进入深处，恶魔张大了嘴巴也喘不过一口气时，那钢丝才从皮肉深处猛地弹出，像皮筋一样反复跳跃，又像棒槌一样不断击打鼓面，再一点一点往里勒，一层一层钻进皮肉。不断的重复，看得我和小白心惊肉跳。“他们是谁？”小白战战兢兢地问。我想说话，却张不开嘴来。“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一个军服喊道，“我们是帝国军人！”“石原，你们屠杀平民的时候，”判官毫不客气地说，“就配不上‘军人’二字了！”

    这个时候，我并不能理解判官的话。不久后，拨动空气，翻阅八十年前那血腥的一页时，看到正是他们，在南山镇菜市口举起了刺刀，不光刺杀了校长孔羽丰和教员孔瑞祥，还刺杀了两个妇女、三个儿童，还有一个胎儿，我才理解了判官的话。那些家伙举起刺刀的时候，万万想不到，杀害他人的武器，会变成比枷锁更折磨人的东西，勒在自己的脖颈上。同样，他们也不知道，将尖锐的刺刀刺进妇孺身体的那一刻，自己那罪恶的灵魂，已经被拉进了地狱，即使躯体还在世上，也只能算是行尸走肉。

    恶魔们跪在坟前，受到了虽然迟到，但并没有缺席的惩罚。我以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恶行忏悔的。但是，看到石原旁边的那个恶魔抬起头，眼里露出凶光时，我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小瞧了军国主义的宣传力度与洗脑效果。后来，又一次翻阅历史，我才知道他叫太郎，来中国之前，是一个农家孩子，因为读过几年书，还带着几分腼腆。可是，杀了十多个男女老少之后，他就把杀人当成游戏了。

    烧了纸钱，孔老师用食物、果品，还有白酒祭奠后，磕头。孔校长一家坐在七色彩椅上，享受着八十年里未曾减弱，并且永不会减弱半分的光荣。当诸路大神，还有恶魔都将目光看向孔校长的时候，孔校长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我以为，孔校长会把满腔的愤怒像火焰一样喷向恶魔，将他们烧为灰烬的，但是，他指着那些恶魔，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们一家早就饶恕了你们，你们悔过自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