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喝一口酒，拿起筷子，去夹花生米。筷子太尖，像圆规，再加上花生米一身的油滑习气，酒鬼夹了几次，也没能夹起来。酒鬼骂一声：“狗日的。”伸出三根指头，捏起两颗花生米，将一颗花生米送到嘴里，正嚼时，小芳走了进来。酒鬼不满地问：“你死哪儿去了？”小芳举起相框：“给你准备礼物呢。”“搞什么鬼？”酒鬼瞥一眼相框，忿忿地说，“乱花老子钱！”“钱是老师给的。朱老师和孔老师叫我用一个女儿的温情，重新点燃你的生命之火，拯救你迷失的灵魂呢！”小芳这样说，有点像背台词，但她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要想我好，就给我送点酒，别整这些没用的。”说着，酒鬼将另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忽然，一脸的不自在，张嘴要吐时，却又把嘴闭上，义无反顾地咽了下去，就像嘴里塞满了鸡鸭鱼虾，吐掉就是暴殄天物一样。“坏花生米不能吃！”小芳大声提醒，“会致癌呢。”“瞎说什么！再苦也是花生米，好东西啊。再有毒的东西，”酒鬼端起碗，喝一口，“叫这酒一烧，也没事了。”

    正说道，酒鬼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相框。“爸，看看你有多帅，妈有多美，我有多可爱。”这样说时，小芳的眼里闪着泪光。酒鬼指着相框里的人，嘴唇哆嗦着：“这是你妈，周桃。这是你，李小芳。这是我，李明。”

    酒鬼就是李明，再也不用怀疑了。我以为，确认之后，周桃会欣喜若狂的。但是，她的喜悦只闪了一下，脸上就满是哀怨，眼里全是悲伤。她全身颤抖，两腿战栗，努力抓住门框，才没倒下去。然而，那副有影无形的身子似乎越来越重，让她手脚并用，也无力支撑。跌坐到地上时，她忽然站了起来，高举着两只鬼手，大声质问：“李明，你怎么活成这样了？李明，你怎么把家糟蹋成这样了？李明，你怎么把小芳教育成这样了？”

    周桃正叫喊时，孟老师过来了，告诫道：“如果你现在还爱着小芳，爱着这个家，爱着李明，就要好好地帮助他。”“我是一个鬼，怎么帮助他？”周桃这样问时，满脸的伤心和无奈。“哀，莫大于心死。”孟老师看着周桃，缓慢而有力地说，“一个人心里有了希望，就会重新打开幸福的大门。”“他是人，我是鬼，”周桃满嘴痛苦地说，“我说的话他听不到啊。”“我们鬼对人实施再教育，让他们重新焕发青春，不是靠说教，而是走进他的梦中，一步一步引领他。”“他都成这个样子了，”周桃痛苦地说，“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怎么引领他？”“你只要把他当成学生，把自己当成老师就行了。”孟老师信心十足地说，“建立了师生关系，你就会放下所有的不满和抱怨，主动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了。”周桃摇了摇鬼头：“他成天醉了不醒，让我没脸见父母，还不如丢下他不管不问，投胎去算了。”“你要是决定投胎，我尊重你的选择。”孟老师提高了声音，仿佛重回了讲台，语调激昂起来，“但是，作为永不言弃的前人民教师，我有责任提醒你：做了鬼，就不要像人那样，老想着自己的面子，顾虑别人的看法了。当然，人类的负责任精神，我们还是应当学习，甚至直接移植过来的！”“老师，”周桃看着孟老师，眼里还有许多的为难，“不是我不想负责任，而是他已经成了行尸走肉，我实在没有能力让他重新活过来啊。”

    “事情还没做，就说自己做不好。悲观情绪导致的放弃，已经害了千千万万个人。像这样的遗憾，或者说是悲剧，不应该在我们鬼界上演。”孟老师看着周桃，鼓励道，“化腐朽为神奇，你一定能行的。”“可是，他已经酒精中毒，几乎成了废人，我到哪儿找教育的方案？”周桃这样说，表明她的立场已经有了松动。“女性的魅力在于温柔，女性的力量源自温柔。”孟老师笑了笑，使出了杀手锏，“施展你的温柔，让不负责任的家伙扛起责任，叫不爱家庭的浪子心系家庭，你的女儿将重获幸福，你的寻找才有意义。”“可是，他要是变好了，再找个女人，我……”孟老师打断周桃的话：“你都变成鬼，尸骨不存了，醋意怎么还这么强烈？难道真的是一朝成女人，永世爱吃醋吗？”说罢，竟丢了知识分子的从容，气咻咻地走开。

    只走了两步，孟老师就停下来，转回身，真诚地说：“对不起！”面对前世之师的道歉，周桃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孟老师用沉重的语气说道：“尊敬的周桃女士，我诚挚地向你道歉，并请你从内心里原谅我。作为一名永不愿抛弃教育理想的人民教师，我刚才的气恼，与我的教育追求格格不入，我再次向你表示歉意！”说完，深鞠一躬。周桃急忙还了一个鞠躬。“要想实现化腐朽为神奇的教育抱负，我还要戒急抑躁，制怨止怒，心平气和地应对一切挑战。同时，也要不断修炼，做好内功，努力提升自己的观察力、分析力、判断力、承压力，至少，不能像刚才那样片面和肤浅，只看到你眼里的醋意，却看不见你心底的爱情！”说到这里，孟老师满怀深情地发出号召，“现在，请带着你的温柔，走进他的梦乡吧。”周桃想了想，小声说道：“我试试看吧。”“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只要有永不放弃的精神，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孟老师笑了笑，用不习惯的语气说道，“当然，在梦中重逢，你就不必想着底线了。夫妻嘛，贪图一夕之欢，是可以理解的。”“老师，你这个时候的样子，不像鬼，不像教师，”周桃含着眼泪说，“像个人。”

    李明的呼噜声时高时低，时粗时细，时长时短，刚刚还是万马奔腾，电闪雷鸣，马上又是小桥流水，春和景明，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磨牙声，不时暴发的咳嗽声，搅得周桃在决心和动摇之间徘徊，在使命和放弃中间挣扎。就在转了身，要离开的时候，周桃看到了那个相框里的人，李明、小芳，以及年轻的周桃，都笑意盈盈地看着已经变成鬼魂的周桃。周桃跳上床，将要进入李明的梦乡时，却又匆匆飘进小芳的房间。出来时，牵着小芳的魂儿。

    李明正在池塘边闲逛，侧脸看塘里的荷花，对面走过来一对母女，细看，竟是周桃和小芳。李明大喜，跑上前去，要拉周桃的手。周桃躲开，指了指小芳。李明牵起小芳的手，又去拉周桃。这一次，周桃没有躲避。左牵女，右携妻，鼻子里全是荷花的香气，李明好不得意。一只蜻蜓飞过来，小芳甩开李明的手，追逐自己的快乐去了。李明对小芳喊了声：“回来。”小芳头也不回，跟着蜻蜓，跑进荷花深处。李明和周桃相视一笑，走进荷花丛里找小芳。走着走着，二人来到了一块荷叶上。荷叶载着他们在水里游。蝴蝶、蜻蜓在他们身边飞舞，鱼儿在水里追逐。周桃羞答答地说：“我累了。”李明四下里看，没有可歇息的地方。再看脚下，荷叶不见了，一张大床躺在两人身下，无比的柔软。李明将手搭在周桃腰上。周桃心酥了，身子软了，像仰面朝天的青蛙。李明俯下身，吻了周桃一下。周桃抱着李明，娇喘着说道：“李明，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了。”忽然，李明咳了两声，惊坐起来，喊道：“周桃，周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