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一个村落。村头，一块牌子立在路边，上面写着三个字：钟平村。小美按了一下喇叭，慨叹道：“王钟平烈士牺牲的时候，才十九岁，太年轻了！”冷老师要说话时，汽车拐了个弯，停在一个院落前。大门外的墙壁上，有一行红色大字，亮在高悬的电灯里：

    王钟吾、王钟平烈士纪念馆。

    我正端详这行字时，一个人从院子里大步流星走了出来，两条胳膊直挺挺地伸过来：“冷老师，我白天盼，黑夜盼，想死你了。”冷老师笑着伸出双手。那人到冷老师近前，一个转向，两条胳膊伸向了小美：“女士优先。我得先跟美女握手。”冷老师并不尴尬，笑着点了点头。小美却将手藏到了身后，脸也转到了一边。“美女，”那人将两条胳膊挺着，大声说道，“我要跟你握手呢。”小美将脸转回来，扬起双手：“我这两只手，可不是谁都能握的。”“哈哈哈！”那人笑了三声，将脸转向冷老师，“小美这话，一般人听了，肯定受不了。可是，冷老师，我不是一般人，是二班人呢。我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二班。”院子里传来笑声：“哈哈哈哈，冷老师一过来，蓬荜生辉。周师傅一开口，妙趣横生。”冷老师朝门里喊：“王老师好。”

    王老师满头银发，旁边那个腰板笔直的老人，应该是蔡老师了。蔡老师的红烧肉，还在南山中学，我就听说了。走到近前，冷老师轻轻说道：“王老师好。蔡老师好。”二人点头问好。冷老师从二人身边走过，径直走向纪念室，推开门。

    正对门，并排放着三副相片架，一男二女，中间的男人英武，左边的女人年轻，右边的女人优雅。看挽带上的字，依次为：

    姑姑王钟平烈士千古；父亲王钟吾烈士千古；母亲乔明娟千古。

    冷老师和小美走到相片前停下，周师傅跑进来，站在小美旁边。三人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退出。

    “美女，有你和冷老师在，我今晚一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醉不起，一劳永逸。”走向餐桌的时候，周师傅大大咧咧地说。小美说道：“别总想着吃，想着喝，还是想想怎么好好说话吧。一醉不起，一劳永逸，你这是吓唬我们吗？”听小美这样说，大家都笑了。

    落座之后，王老师的旁边，多了一只碗，碗上放一双筷子。周师傅伸手要拿碗筷，被王老师挡开了。周师傅给众人斟了酒，端起酒杯：“敬爱的王司令，向您报告，请您批准：我们要吃红烧肉了。王老师，蔡老师，冷老师，大美女，我先喝为敬。”酒杯送到嘴边时，王老师轻咳了一声。酒已经喝了一半，周师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嘴里的酒吐回杯中，放下酒杯，捧起王老师旁边的碗。王老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碗里：“姑姑，今天烧的红烧肉，您尝一尝。”又夹起两块：“爸爸，妈，你们也尝尝。”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朱三反静坐不语，朱老师夹肉供奉的那一幕。

    “姑姑是我爸永远的骄傲，也是他最大的痛。”王老师说到王钟平时，语气虽然平淡，眼里却还是流露了一丝忧伤，“我姑姑是一个弱女子，同时又是一位坚强的游击战士。她用枪，用牙齿，用精神和意志，同日本鬼子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我姑姑牺牲的时候，乳房烂得不成样，下身流着带脓的血水。不敢去想，她在被俘的那七天里，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小美问：“王司令为什么不带人去救她？”“救与不救，都是个问题。”王老师慢慢地说，“救吧，游击队人不多，枪更少。日本鬼子把我姑吊在圩门前折磨，就是要引诱我爸上钩，将游击队一网打尽的。不救呢，日本鬼子杀一儆百，恐吓民众的目的就达到了，游击队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周师傅这一嗓子喊得响亮而突然，小美吓了一跳。

    “就在这个院子里，游击队内意见形成了尖锐对立：一派主张救人，以胡园为代表，一派主张放弃，强调不能为了一个人，牺牲更多的人。争论不休时，我妈来了。”王老师这样说时，我跳下汽车，坐在菜园温暖的泥土上，拨动空气，阅读这个院子的历史。

    乔明娟走进屋子，众人还在争吵。乔明娟走到王钟吾面前，问道：“你真不想救小姑子？”吵吵嚷嚷的声音停下来，众人都看向王钟吾。王钟吾说：“盲目救人，只会造成更大的牺牲。”乔明娟大声说道：“她可是你亲妹妹啊。”“正因为她是我亲妹妹，”王钟吾慢慢说道，“我才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死。”“我不怕死！”胡园嚷道。“我也不怕死！”“我也不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许多个声音叫起来。“大家都死了，钟平能活着走出圩门吗？”王钟吾提高了嗓音问，“我们都死了，谁还敢拿枪跟小鬼子对着干？”“你怕这怕那，”胡园气愤地说，“我自己去救人！”“你不能擅自行动！”王钟吾大声说道，“我们是抗日的队伍，要守纪律！”“我不干了！”胡园抓起身边的老铳，朝外走，“从现在起，我不是游击队的人了。”“你现在要走，”王钟吾厉声说道，“就是逃兵！”

    胡园停下，委屈地问：“我去跟小鬼子拼命的，怎么是逃兵？”“你单枪匹马过去，就是送死！”王钟吾认真地说，“你私自行动，就是破坏纪律！”胡园说：“我死都不怕，还管什么破坏纪律。”“可是，钟平不希望你死啊。她希望你能为她报仇，杀了小鬼子，还能保全自己。”王钟吾放缓了语调，“小鬼子把钟平绑在圩门口折磨，就是要我们去救，叫我们上钩的。”胡园问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钟平被折磨到死了吗？”王钟吾把胡园手里的老铳举起来：“我们这枪比小鬼子的枪差了一大截，不能硬拼！要是真想救钟平，就得想办法把小鬼子引出来，出其不意，打了就跑。”“小鬼子有电驴，有长枪，”说话的人脸上有难色，“能有什么好办法想啊。”“小鬼子让我们上钩，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假救人，真打鬼。”王钟吾将脸转向乔明娟，“夫人，你回娘家一趟，弄五坛老酒、五十根捆蹄过来，再请岳父大人给我八十块大洋。”

    胡园赶着马车，带着乔夫人和老酒、捆蹄、大洋回到家里的时候，吴晓光和王钟吾刚刚坐下来，端起酒杯。胡园带人把老酒、捆蹄、大洋搬进来，吴晓光指着老酒，问王钟吾：“你要把我灌醉？”王钟吾摇头：“这几坛老酒，还有捆蹄，请吴兄带回去和弟兄们一起享用。”“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到这儿，又是吃，又是喝，还要往回带，是不是钟平的事要我帮忙？”“晓光兄这样说，我也就不瞒了。”王钟吾走过去，把大洋拿过来，放到桌上。乔夫人走进，手里捧着一个红纸包，到桌前，递给王钟吾。王钟吾接过，对吴晓光说：“八十块大洋，加这二十块，整整一百块。你卖一些手榴弹给我。”“钟吾兄，你这些大洋很可爱。”吴晓光笑了笑，说道，“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