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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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小龙虾与《城南旧事》

    李坛的工作学习生活安排的很满。周一到周五在地铁集团实习,周六去导师的项目组实习,晚上回大姨家吃饭,然后周日全天复习公务员或者在家陪俊贤玩耍。正常情况下,工作日他一般在学校宿舍住,不会回大姨家。

    今天是个例外。

    修地铁是个赔钱的工程,所以地铁集团这些年除了上盖物业、出租门面、卖周边文创几乎没有赚钱的渠道,今年地铁的老大们头脑风暴了一个开源节流的办法,在车辆段的几片荒地上种起了蓝莓果桑、养起了鸡鸭鹅兔,招募了一批饱受就业歧视的聋哑农民把一片烂地收拾的井井有条,随后党工团口的领导齐发力,一系列的职工文体党建活动在这里举办,这块小地方靠几个小员工的公众号一宣传,在吕州市反响巨大,市委分管领导带着电视台在这绕了一圈,没多久这块地就被选树成了公益典型。今年秋天收获颇丰,无公害的蔬菜、新鲜的水果、青皮的鸭蛋源源不断的涌入职工食堂,所有职工都分到了一份农产品,李坛分到了一袋红富士和一大袋子绿皮鸭蛋,想到张俊贤喜欢吃苹果和大鸭蛋,李坛提着东西外加前天买的玩具恐龙坐地铁回到了建军小区。

    走到小区门口,迎面看到了小姨家十四岁的儿子顾乡穿着延安中学校服背着书包往外走,李坛不禁陷入一阵恍惚。

    当年身为吕州市第三橡胶厂书记的外祖父生了三朵金花,一朵比一朵漂亮,老大是李坛的大姨,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嫁给了其貌不扬但心地善良的小排长,老三就是顾乡的妈妈,最老实最文静,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嫁给了英俊帅气但小富即安的同事,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的只有李坛那排行老二的恋爱脑生母,中专毕业后进了工厂,嫁给了当年还是防水小工的李坛他爸,结果被背叛后性情大变,从一个被害人沦落为施暴者,主动去破坏一名台商的家庭。

    小三的儿子,加上惦记他婚房的生父一方泼的脏水,李坛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网暴巅峰的时候连丁岚的大学都被扒出来了。那个时候顾乡跟着父母在上海,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波及。外祖父母早就和他的生母断绝了关系,但是终究是人非草木,临死前立了遗嘱,把房子和积蓄平分成三份。

    葬礼上,生母没有来,分家产卖房子的时候,她倒是来了,带着李坛的同母异父的妹妹还有一群地痞流氓,钱财面前,骨肉亲情也不过如此。

    面对被殴打的小姨一家,李坛再也没有了脸面。

    毛头小子一见李坛不禁兴奋大叫:“哥!”

    李坛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搬回来了?”

    皮肤黝黑的顾乡点点头:“嗯,上个月就搬过来了,我转到延安中学了。”

    李坛笑而不语,小姨一家为了顾乡上学问题搬回了吕洲,他温和的望着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只见小伙子支支吾吾。

    “哥,我原本打算来蹭饭的,二姨在上面,常宁要订婚了,我就不上去了。”

    李坛温和的笑容僵在脸上,常宁,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顾乡小心的看着他的脸色,扯了扯他的衣袖:“哥,你也别上去了,咱俩出去搓一顿吧,你请我吃麻小吧,我好久没吃了。”

    李坛点点头,把玩具和吃的放在门卫处,给丁岚发了个短信,带着顾乡轻车熟路的到了一家网红龙虾店,兄弟俩点了两瓶可乐,一份蒜蓉龙虾,一份麻辣龙虾,又要了一份顾乡最爱的虎皮辣椒和炸臭豆腐。李坛小心的戴着塑料手套剥虾皮,神色温柔的望着把鸭舌帽檐转到后面正左右开弓的顾乡,当年这小子在他背上撒娇的时候,也就俊贤这么大,而自己被小姨呵护着长大的时候,比俊贤还小。

    父债子还,天道轮回。有些事说不出口,有些情难以为继。

    李坛满意的看着他大快朵颐,不禁问:“最近成绩怎么样?”

    顾乡撇撇嘴:“不怎么样,我妈把我打的跟斑马一样,我要有你和岚岚姐一半聪明就好了。”

    李坛把可乐给他加满,笑着说:“尽力就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顾乡吃的满嘴油花,抬起清澈的大眼睛问:“哥,听岚岚姐说你进了地铁实习,实习好玩吗?”

    李坛被逗了乐了:“好玩,有钱赚还能免费坐地铁。”

    顾乡瞬间来了精神:“那哥,你是不是能脱单了,地铁站务小姐姐都长得好漂亮。”

    李坛摘掉手套,默默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吃完饭,李坛带着顾乡去了一趟菜市场,顾乡望着提着满袋子车厘子榴莲山竹的李坛好奇的问:“哥,你啥时候和这些卖菜大妈关系这么好?”

    李坛笑而不语,当年被网暴的时候他整宿整宿的失眠,微博里铺天盖地的私信谩骂,走在学校哪里都是指指点点,有天晚上他想要用安眠药结束自己这荒唐的一生,积攒到足够数量的安眠药后,他忽然想给大姨他们最后做一顿饭,于是强打精神走到了菜市场。

    一进菜市场遍地颜色鲜艳的果蔬,熟悉的吕洲市地方方言,处处市井气息,满目万家灯火。李坛那天在菜市场转悠了很久,回到家做好饭,扔掉了安眠药,和大姨他们大吃了一顿。

    他对这个世界还有眷恋。

    凭什么所有的事情要让无辜的自己承担。

    铺天盖地的恨意带来了强烈的求生欲,命运,越要治他于死地,他越要活下去。

    李坛把顾乡送到地铁站。细心的叮嘱他注意安全,并祝福他周末的生日快乐,顾乡瞪着大眼睛欲言又止,纠结半天鼓足勇气说:“哥,不管你是大姨的儿子还是二姨的儿子,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我妈说二姨他们造的孽不该你来承担,这些年我爸妈都希望你能放下心结别再和自己较劲了。”

    地铁进站,顾乡背着书包提着水果失望的看着李坛低头不语,活像一个考了最后一名的小学生一样,默默地走进地铁。

    李坦豁然抬头喊住他:“小乡”

    顾乡茫然的望着他。

    李坛歪着头笑了:“今年你生日我就不打钱了,我想去小姨家蹭饭,行不?”

    顾乡好像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整齐的六颗大白牙和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在地铁门要关上时他奋力大喊:哥,你一定要来啊,到时候我让我妈给你炒辣子鸡吃。”

    地铁呼啸而过,李坛笑成了一组长镜头。

    亲爱的光萱:

    你好。

    今天我生母来到大姨家,为的是我同母异父妹妹的事,我曾恨过生父的不忠,也恨过她的不公,从出生后她就不愿意见到我这张和生父肖似的脸,她明明有爱的能力,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妹妹,把恨全留给了我,这不公平。这些年我一直在和自己较劲,这种钻进死胡同的倔强一度差点逼死我,但是阴差阳错,我活了下来,今天我惊异的发现我心中已无太多恨意,当然,也没有什么期待,晚上和弟弟去吃了美味的小龙虾,这是生之美好,我庆幸还活着。

    我弟弟很可爱,比我小九岁,他几乎是我带大的孩子,我有些遗憾,如果没有我生母这些事,我们之间本不会有这么多年的空白。

    说点开心的事吧,看到弟弟,我想起了《城南旧事》,等会我会放在柜子里。

    每当提到纯真的孩子,脑海里总是想起英子美丽的小脸,这个可爱的姑娘愿意和别人口中的疯子成为好友,会为了妞儿寻父而偷母亲的金镯子筹盘缠,会同情别人厌恶的小偷,人小鬼大的她甚至会阴差阳错的成就了声名狼藉的兰姨娘与进步青年德先的爱情。在她单纯的视角里有大人世界的悲欢离合,也有不同女性的喜怒哀乐,林海音用孩子的语言,通过三个女性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女性的进步,我们走的是多么的艰难。

    一、惠安馆里的疯子--秀贞

    秀贞是别人嘴里的疯子。

    英子小心的观察着她,她梳着整齐的大辫子,把家里和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她口吃清晰的告诉英子,自己是如何和大学生思康相爱,思康又是如何回了老家后杳无音讯,父母又如何的把自己悄悄剩下的孩子丢弃,从此之后,带着未婚先孕的耻辱,她就成了别人嘴里的疯子。

    她絮絮叨叨的说,她的小桂子脖子后有块胎记,那个时候,英子就明白,她没疯,她只是一个被抛弃后,又痛失孩子的可怜母亲。

    秀贞的经历令人扼腕叹息,但她只是那个年代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代表之一。陆小曼与徐志摩喜结良缘后也是把日子过的一地鸡毛,曹诚英为胡适飞蛾扑火最后也落得个半生疏离,沉樱也曾为了梁宗岱奋不顾身最终分道扬镳草草收尾。

    她们中的大部分愿意在那个封建保守的年代里踏出勇敢的一步,即使饱尝失望、白眼,但是依旧令人敬佩。

    二、地位最卑微命运最不屈的保姆--宋妈

    读到《驴打滚儿》那一章我想到对我照顾有加的小姨,看到保姆宋妈逗弄英子弟弟那一章我不禁感慨,这个善良的老人,是真心对英子几个姐弟视如己出,而就是这样温柔的宋妈,却有一个不堪的丈夫“黄板牙”。

    书中,善良的英子只有一个讨厌的对象,就是这个男人,他家暴、吃软饭、吃喝嫖赌、对孩子不闻不问,可以没走出BJ城就把女儿卖了,可以隐瞒儿子的死亡继续无耻的问宋妈要钱,善良的英子对宋妈命运的愤愤不平,更是对宋妈表现出了悲悯与关心。在这里,我看到一处有趣的对比,那就是英子的母亲与宋妈。

    大字不识的宋妈在面对丈夫的毒打时,并没有忍气吞声,而是选择孤身一人做了“北漂”,实现了经济上的独立,这为后来她咬牙切齿的说要回去找丈夫算账给足了勇气。而受过良好教育的母亲,在《兰姨娘》一章里,面对丈夫精神上的出轨,却表现的忍气吞声,甚至在知道宋妈的处境后却让她和丈夫回去,说出了“小拴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起就不生养了”。

    很多读者在这里看到了弱者的艰辛,我却看到了苦难的宋妈身上散发着觉醒的光芒,虽然她还没突破封建的桎梏,但是她已经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也能靠着双手养活自己,哲学上说物质决定意识,相信不靠丈夫生存的宋妈,应该会有一个不会太差的结局。

    三、东方的娜拉--兰姨娘

    兰姨娘拥有者王熙凤一般的出场,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

    她的装扮很时尚,淡青色的印度绸旗袍,镶着黑边儿再压一道白牙儿,头上油光刷亮的麻花髻。

    整章《兰姨娘》里,有大量的篇幅都是在形容她的笑容,妩媚的、轻佻的、甚至慈爱的,但是这浓厚的笑意之下的底色却是无尽的苦,三岁被卖、十四岁入青楼,十六岁就被迫接客,最后从良,看透自己沦为玩物悲惨结局后,毅然出走。

    在英子爸爸的帮助下,她得以逃离,但是,她也看到英子爸爸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轻视,当英子爸爸当着孩子的面占兰姨娘的便宜时,她依旧巧笑倩兮,机智拒绝,我在想,当兰姨娘看着仪表堂堂的英子爸摸着自己的手时内心是做如何想法,这让我想起了《红楼梦》里酒酣耳热的尤三姐说出的那句话“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德先应该是第一个平等待她的男人,他礼貌而平等的称呼她是“密斯黄”,他尊重她,敬佩她的巾帼风范,爱慕她的不屈不挠,他会像顾及闺秀声誉一般的带着小英子请她看电影,他会耐心的听她说话静静的看着她笑,他会小心翼翼的打听着她对他的评价,他也许是第一个爱她灵魂甚于爱他肉体的男人,那些狼藉的过往,终将化为了她追求新生的渴望,当英子帮助德先把一本《傀儡家庭》送给兰姨娘的时候,就注定这个东方的娜拉,必然脱离了世俗的围剿。

    《兰姨娘》的一章最美好的莫过于结尾,我喜欢林海音这不张扬的温柔,淡淡的语言里,包含着对脱离枷锁的喜悦,洗尽铅华的兰姨娘一身女教师的装束,她带着出嫁女儿的喜悦离开英子家,与心爱的人奔赴美好的未来。

    在结尾,英子父亲的离世,暗示着一直在背后默默付出的母亲,终将独当一面,年幼的英子也成熟的宣布,自己的童年结束了,她长大了。这本书里我看到了旧式太太,比如母亲,看到了苦难大众,比如宋妈,看到了“不是爱风尘”的侠女,比如兰姨娘,看到了被迫成熟的闺秀,比如英子,她们自有自己的苦闷与不幸,在男权世界里苦苦挣扎,却终究掩盖不住自身独立的光芒,最后,我想用夏祖丽对母亲林海音的评价来结尾。

    “因为有一种对女性的关注在里面,有一种广大的同情和悲悯在其中”。

    今天,我很想念小姨,这些年她一面承受着来自我生母的伤害,一面小心的等着我恢复正常,我不想再和自己较劲了。

    你说,这算不算晚?

    PS:1:那首词很美,此时我很喜欢另外一首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2:你26岁?

    李坛

    2019年11月5日周二晚,于一号线贾岛路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