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会殿外，方未寒和方棠走在御道之上，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凛冽寒风吹动他们的衣袍，衣角漂浮半空，若即若离。

    他们沉默一路，谁都没有说话。

    在朱雀门的轮廓遥遥在望时，方棠说：

    “九弟。”

    方未寒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帝国的公主咬着唇看着他，面上竟然流露出一丝祈求，这种表情出现在心性坚强执拗的方棠脸上，显得非常之奇怪。

    “我们姓方。”方棠低低说道。

    方未寒一时间没弄明白她想说什么，只得保持沉默、

    “我们和那些世家注定不是一路人。”

    方棠见他没有反应，上前一步，晶莹凤眸真诚地看着他。

    “一国不容二君，权力从无平分之说。能够约束权力的，只有更大的权力，所谓的世家和方氏共治天下，不过是将我们视作承载气运的容器罢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与那些世家如此亲近，但我知道，她们接近你的目的绝不单纯。”

    方棠如今也想明白了，独自生闷气，发脾气，或者是搞小动作，到最后都只会让他们两人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直接真诚以待。

    方棠所言，完全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方棠真的不相信那些所谓的世家。如果说她与方未寒之间最多是理念的分歧，而她与那些世家之间，可是皇权与世家的阶层对立。

    方未寒微微叹了口气。

    “皇姐是想说令婉和小槿吗？我和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彼此相熟相爱，共同经历过许多事。能有什么不单纯的目的。”

    方棠突然发现了她自己言语中的漏洞，怎么听起来有些像她成了挑拨别人感情关系的坏女人呢？

    方棠不屑于做这种事情，所以她补充道：

    “我不是在质疑你们的关系，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谢令婉和萧槿虽然手握重权，但终究无法代表全部族人的意志，现在有上原王氏在外压着无法显现，但你要知道……野火是压不住的。”

    “九弟难道不觉得，到那时再后悔就有些太晚了吗？”

    她这是在为自己考虑？

    方未寒略有些诧异，他没想到方棠竟然会说出今日这番话来。

    “多谢殿下提醒，但我有自己的原则，也能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方未寒说。

    “你……”方棠气恼地看着他，暗恨他的油盐不进。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明白，那些世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你可以和她们合作，你也可以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但你为什么要对她们动真情？

    方棠心中对于世家的仇恨难以消解，待她即位，必定会对于世家的权力进一步压缩。如果方未寒站在她们那一边，那她又该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棠心烦意乱，她用力握紧拳头，寒冷的风徘徊到耳畔，却仿佛触及灵魂。

    “多谢皇姐关心。”方未寒想了想后，还是说了句谢谢。

    今天的方棠能够和他说这些，至少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他还是有些欣慰的。

    “我不是在关心你，我是在劝谏孤未来的摄政王。”方棠冷声说。

    她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俏脸上满是决然。

    方未寒突然说：“要不这样，皇姐过年的时候，来我府上吃顿便饭？”

    方棠微微一怔。

    “和谁？和你的那群王妃吗？”聪敏的少女很快便反应过来。

    “她们一直都挺想见见殿下。”方未寒笑着点头。

    方棠的嘴角扯动着，只觉得他的提议略有些荒谬。

    让她和那两个世家大小姐见面？她们之间能有什么好说的？她之前又不是没有和这些世家小姐相处过。

    这些女人净会些矫揉造作的把戏，一个个的自视甚高，好似池塘中的大白鹅一般仰着鼻孔看人，但若论起真才实学，可能连市井中的农妇都比她们懂得多。

    方棠宁愿去和军队武夫一起谈论边防战术，也不愿意和这些大小姐在哪家铺子的胭脂最好看这种破问题上浪费时间。

    不过……想到方未寒和这两人的关系，方棠也变了主意。

    或许，自己可以借着这次机会试探出她们的虚实，正好让九弟认清楚她们的真面目，从此改变心意也说不定呢？

    “好，我会去的。”方棠轻轻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广陵王府等着皇姐。”方未寒笑道。

    两人在朱雀门口分别。

    ……

    时间一闪而过，长明上原王氏发生的剧变席卷朝廷，很快又消匿无形。

    咸明十五年发生了太多事情，百姓们渴望过一个好年。

    今天是腊月三十，除夕。也是方棠约定好要来广陵王府吃饭的当天。

    今天的一大早，广陵王府中的众人便忙碌了起来。

    “夫君！等等！”

    谢令婉小步快走来，拉住方未寒的手。

    “怎么啦？”方未寒揉了揉她柔若无骨的微凉小手，捧在手心中哈了口气。

    婉婉的体质偏凉，手掌总是冷的，偏偏她还尤其不喜欢戴手套。

    每当自己问起这件事情，她总是会理直气壮地说：

    “我可是要写字的哎！戴上手套还怎么握得住笔嘛！”

    谢令婉翘起嘴角，藕臂轻抬，纤白指间捏着一个红线变成的绳结，调皮地晃来晃去。

    “这是我刚编的同心结，好不好看？”她邀功似的说。

    谢大小姐几乎精通一切世家小姐应该精通的技能，女红自然也包括在内。

    实际上，以她五行大修士的尊贵身份，让她做这种小玩意，属实是有些大材小用。

    “好看啊，婉婉编的东西当然好看。”方未寒轻轻拢起她额前散落的鬓发，拨至耳后，顺手捏了下她小巧莹秀的耳垂。

    少女的耳垂瞬间便透露出微微的粉意，不知是羞还是高兴。

    “还记得五年前你送给我了一个不知道用什么玩意编成的小狗，我把它放在卧房里。大晚上睡醒，迷迷糊糊忘了这件事情，结果转过头发现身边有一只狗，差点没给我魂都吓出来，还以为是碰到了幽灵狗……”

    方未寒叹了口气。

    想起当年的事情，谢令婉扑哧一笑，眸子眯成月牙。

    “什么幽灵狗，那是我花了好长时间编出来的小狗呢！”她拧了下方未寒的腰，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用。

    “这次编的是什么？”方未寒问。

    他看了看谢令婉指尖上挂着的那同心结，似乎是一条憨态可掬的龙？

    “一条胖头龙？”

    “是虬龙啦，一点也不胖，这叫威武。”少女微微噘起唇，浅笑着拉起他的衣角。

    “我给夫君挂上！”

    谢令婉掏出阵线，纤巧手指翻动着，三两下便将这圆圆的胖头龙缝在了方未寒的袍角。

    “有了同心结挂在身上，今年夫君可就是我的人了！”谢令婉像个小女孩似的晃着他的胳膊，笑得烂漫。

    “那明年呢？明年是不是就不是了？”方未寒问。

    “明年也是，后年也是，一辈子都是！”谢令婉略有些嗔怒地瞪着他，说。

    “婉婉真是狠心呢，竟然想把夫君拴在身边一辈子，连放两天假都不肯，好霸道啊。”方未寒唉声叹气。

    “就狠心，就霸道。夫君陪着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谢令婉轻哼道。

    她眯起眼睛，熟悉的微笑中有些危险。

    “还是说，夫君腻了？”

    “当然没有。”方未寒立刻表明态度。

    “哼。”少女摆了摆手，“忙去吧，晚上早点回来吃饭。”

    “娘子放心。”

    目送着方未寒离开王府，谢令婉又折返回去，在后院找到了忙碌的陶允姜和萧槿。

    萧槿在一旁清扫着后院的落叶，而陶允姜正在给后院的大门贴上春联。

    “先别忙了，都过来，我这里有好东西。”谢令婉对她们两个招呼道。

    “诶，令婉？好！等等嗷，我这边有点腾不出手……”

    王府后院的大门修得很气派，足有三人那么高，陶允姜必须站在三张叠加的凳子上才能够得到顶端。

    那三个凳子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很不牢靠。

    陶允姜努力踮起脚尖，将沾满面糊的春联啪的一声用力贴在门扉顶端。

    “马上，马上就好……啊！”

    凳子宝塔倒了，她一个不稳，直接从顶端摔了下来。

    “小心……”谢令婉的话刚出口，便看见陶允姜一掌拍在地面上，借力反震，以一个优雅的姿势飘然落地。

    “哼，本姑娘可是走过梅花桩的，区区三个凳子也想陷害我！”陶允姜双手叉腰，洋洋得意。

    谢令婉：“……”

    “什么好东西啊？令婉？”陶允姜嘚瑟完了，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喏，这个，我刚织的同心结。”谢令婉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大红色的同心结。

    正好陶允姜也喜欢穿红色的衣服，这颜色还挺般配的。

    “哇，谢谢令婉，你真好！”陶允姜一把抱住她，还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眯起眼睛，很是幸福的样子。

    谢令婉哭笑不得，性子喜静的她不太适应这般热烈的贴贴，但又不好推开陶允姜，只得也配合地蹭了蹭。

    真是拿允姜没有一点办法，谢大小姐很气馁。

    而陶允姜是真的很高兴。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被别人送过同心结。这东西的制作者，要么是母亲，要么是相熟的闺中密友。

    以前的陶允姜身边没有母亲，也没有闺蜜，自然得不到同心结。

    谢令婉是第一个会在过年的时候给她织同心结的人。

    “这是绣的是什么？小王八吗？”陶允姜盯着那同心结，像是个好奇宝宝一般问。

    “……”谢令婉耐心地解释，“这是应龙，那两个是它的翅膀，不是龟壳。”

    “哦哦，应龙，我知道的！”陶允姜恍然大悟，却又有些担忧，“不过我带这玩意真的可以吗？我不是皇族中人呀。”

    谢令婉轻笑道：“无妨，方家只限制五爪金龙，应龙之类并不在其列。过年嘛，以龙为结，来年运势也更加旺盛。”

    “我来给你系上吧。”

    “嗯嗯，谢谢令婉！”陶允姜双手合十，感动得眼泪汪汪。

    这副模样，哪还有那个冷酷的清明首脑的半分影子，明明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谢令婉将同心结绣在了陶允姜的衣角，而后她又找到了萧槿。

    此刻的萧大小姐正闭着眼睛，以源力操纵着三条扫帚，扫帚舞得虎虎生风，以风卷残云之势扫清园中落叶。

    “你这是在扫地，还是在扇风？”谢令婉看了一会儿之后，问。

    “你不懂，这是艺术。”萧槿淡然说道，“既然我是修士，就不能用凡人的扫地方式，而应该用修士的。”

    谢令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挥挥手，召唤出一团大水球，操控它沿着后院的地面滚了一圈，原本略有些蒙尘的青石地面瞬间焕然一新。

    谢令婉随手扔掉水球，看了萧槿一眼。

    萧槿：“……”

    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圆润肩头微微颤抖，胸前饱满不住地起伏着。

    “给你绣了个同心结。”谢令婉说。

    “什么东西？你这么好心？”萧槿有些惊讶。

    她从谢令婉手中接过同心结，翻看了一番。

    “嗯，做得还行叭，有我的八分水准。”萧槿淡定地说。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兰陵萧氏大小姐对于女红一窍不通，据传是因为小时候好吃懒做……”谢令婉幽幽说道。

    “谁？哪个王八蛋说的！本小姐定然饶不了她。”萧槿一拍扫帚，气咻咻的。

    算了，大过年的，给她个台阶下。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谢令婉叹了口气。

    “嗯……这绣的是什么？”萧槿问。

    “蛟龙。”谢令婉回答，“需要我帮你绣上去吗？如果你有针线，想自己缝的话，当我没说。”

    “需要。”萧槿立刻秒答。

    谢令婉：“……”

    她只得帮萧槿也将同心结缝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后，谢令婉找到走出后院，拐过抄手游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尽管大门虚掩，她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

    “嗷？”

    帮她拉开门的是一只胖鸟。

    谢令婉挠了挠它的下巴，问：“你主人在家吗？”

    “嗷！”瑜沫被她摸得很舒服，惬意地点点头。

    谢令婉从空间灵戒里倒出十几盒点心，一股脑地扔给它：“拿去吃，不够再找我要。”

    没出息的瑜沫从嘴角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谢令婉迈过门槛，见到了那个清绝如仙的白衣少女。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还是会惊叹于她的容貌。那是一种超脱凡俗的美丽，美丽到不真实，就像她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而是遥远天际的星星。

    “温姐姐，给你绣了同心结。”谢令婉浅笑道。

    温折雪的眸光柔和，她并没有从眼前这个少女身上感知到丝毫的恶意。

    这是弟弟原定的未婚妻，她当然要好好打好关系。

    “不是弄死她？”暗面诧异问。

    “我改主意了。”温折雪说，“那样小寒会伤心的，我不想让他伤心。”

    “所以你想？”

    “公平竞争，伺机偷家。”温折雪说。

    “你这一套一套的词都从哪学的……”暗面扶额。

    “谢谢你，令婉。”温折雪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同心结，细细把玩欣赏着。

    “这是……螭龙？”博学多识的临渊御辰一眼辨认了出来。

    “嗯，我帮温姐姐缝上吧。”谢令婉柔声说。

    “多谢令婉。”

    谢令婉轻轻蹲下，拉过她的白裙一角，拿出针线。而她自己的青裙之上挂着另外一个同心结。

    温折雪看了一眼，发现那是只圆圆胖胖的可爱虬龙。

    可为什么她要挂虬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