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曦抬手将泪水抹掉，却又将更多的泥尘留在眼睫上，他只好再用干净的小臂试图清开阴翳，在看清前方后跌跌撞撞地循原路回返。

    他不再规避思考云骋的用意，在当下清楚意识到被扔到这里不会是计划的结束，他出现的地方一定留下等待他发现的线索，就算与他所想不同，那里的轨道也将为他在这个白夜中指明一个方向。

    身体中的混乱感并未霍乱心神，慧曦保有警惕，在观察后藏进星稻交叉的阴影中缓步穿行，他远观细望，终于在回到先前地处时察觉远方摇曳的星稻中似有异常，他伏低身形，不使自己发出声音。

    月光也找不到的影子里一个梭形小型车头正驶至此处，它的两头一模一样好似不分头尾，中间有窗的厢体部分也未放出任何光芒，它只缓慢向两方推离开星稻粗直的秆茎，使它们位移的路径平滑，发出的声响自然。

    它并未占据主要的轨道，那里依旧空无一物，仅此一节的后方并未再拖拽任何东西。

    它由主轨旁不远处一条极不显眼的狭小次轨而来，最后停到了慧曦躲藏的星稻丛一旁。

    慧曦不确定它是否发现自己，小心地抬起目光打量。

    在这架车头发出声响完全驻停的十来次呼吸后，一个半人高的影子打开厢门，他同样借着月光向地面放出二节的爬梯，通过几次接触后调整了稳定，最后以背对慧曦的身姿从车厢中爬下来。

    ‘布比波人。’慧曦在心中自语，来人的身体比例足够特殊，让观者自然就可以做出判断。

    他们的存在是久远前末兽之灾下的悲剧，这个群体被以丢弃的方式散布在大陆各处，幸而在星堂现世后被聚拢统合为一族。

    布比波的音译源自西陆土著星垣人古语中的‘布偶’一词，传说那里也正是灾厄中一头‘末兽’的诞生地。

    在东陆许多地方的俚语里，又会将他们称作‘布头人’。

    大多时候布比波人的平均寿命比之正常人类会少了约莫二十年，他们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成年阶段一样会固化在幼龄阶段的模样，记载中的身高极限从没有超过一点四米。

    他们的面容不会成长，但皮肤依旧会老化。

    布比波人会维持着稚嫩的面部线条较长的时间，而后突然迎来骨骼、皮囊内脏与须发一同的老化。

    他们通常于四十岁左右由须发开始变化，这被称作老化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则是由皮肤而始牵动其余一切的迅速衰变，看上去会马上从成年变化为老年。

    在这个阶段发生后他们一般只会剩下十余年寿命，而这架车头上来者的身形，似乎正在宣告自身处于这个阶段。

    这是一个年老的布比波人，慧曦进一步作出判断。

    同时慧曦心下稍安，他想起降星是这个种族最后栖息地的在处，虽然这个种族比起普通人类在各方面都有不如，却于机械和矿物的领域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他们的栖息地下方正是有着矿物藏宝地之称的降光区东北部，持年为大陆各处提供大量的矿物资源。

    所有布比波人生而便存在一些立场，他记得当下星堂铸造旗下的最后一家魔工所正是由一名布比波人来领导，来人很有可能就是星堂安排的接应者！

    但他依旧没有动作，云骋毕竟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也未留下什么暗语。

    倒是年老的布比波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筒镜，快速的扫视四周后停在了慧曦的方向，苍老的男音呼唤道：“慧曦？”

    慧曦没有应答，布比波人放下筒镜后朝他躲藏的地方走来，他心知自己确实已经被发现，低声说：“不要过来。”

    布比波人从声音判断着慧曦的年龄，自觉有所对应后停步说：“放心，你上一个见过的人是所长，我是来接应你的人。”

    听他说破经历，慧曦这才放下警惕，从稻丛中钻了出来。

    布比波人朝他招手，示意与他一同回到车里，慧曦在靠近后才看清他的面容。

    苍老，这是慧曦的第一感觉，卷曲的白发与胡须是他脸上最显眼的特征，皱纹堆起的两颊上有着大小不一的老人斑，他的身形稍有佝偻，将本来的身高矮去了几分，有些褐红的肌肤上只有一双眼睛很是明亮，似是说清了他的阅历与智慧。

    他身着一身齐整的灰色翻领服，一共两个的铜色纽扣妥当的维系起腰身，在慧曦靠近后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右手，温声道：“我是图图苏石，星工退休的机械师，也是星堂列车的一名检修人员。”

    “慧曦。”布比波人的姓氏通常都是一字两叠，慧曦伸出较为干净的右手与他交握，勉强一笑，虽然先前已经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但此刻还是自我介绍道。

    老者看出了他的虚弱，进一步想要以不高的身高把慧曦搀扶，慧曦没有拒绝，只是自己用力支撑着身体，并未对老者施加任何压力。

    他们徐步向那架停立的车头走去，以慧曦为先逐个登进了车厢，老者善后收起了滑梯。

    车厢中漆黑看不清具体的摆放，还是在老者的指引下慧曦坐进了一个不是那么舒适的座位里，他忍不住去回想今日这一切，心脏一下又紧绷起来。

    跨过车厢进入操作间的老者的声音不疾不徐从慧曦背对的后方传来，像是随意地提点说：“你的身体状况很差，看起来是刚刚步入极限层次，就又受到…祂的影响，变得十分不稳定。”

    “你看起来还没有进行过归溺，最好在静下心后即刻尝试，这有助于稳定下你的状态。”

    适时的话音将慧曦心绪拉回打断，归溺是将新约者沉入虚界探询自身能力深度的这个过程具体化的术语，一般能在‘过载’层次初步实现，‘极限’层次完全掌握，他的确还未进行过哪怕一次归溺，也因此还未具体认识过自己的能力。

    然后他后知后觉：“您也是一名新约者？”

    老者回答：“是的，不过我并非即有道途的眷名新约者，而是野生新约者。”

    慧曦了然，根据云骋所说，自己就是‘循光者’这一道途的眷名新约者，它由星堂之主下放新约，是可以安稳晋升，靠近最终权柄的新约者之路。

    虽然这并非真实，但无碍于他理解现状，而野生新约者则正好相反，是依随灵知找寻新约，从精粹中攫取碎化权柄化为能力的不稳定新约者，这条路看不到终点，常常伴随失心疯狂。

    老者能看出自己处于极限的层次，若非因特殊能力，就是说明老者位于更高的层次。

    这在野生新约者中极为罕见，他难以想象老者已然飞跃了几座生死之崖。

    “想来达到您这个位阶很不容易。”慧曦真心感慨。

    老者在操纵杆前笑眯眯地向身后回应：“是的，幸而我几次追寻的能力可以说是相容，基本没有因冲突与割裂带来对精神较为严重的影响。”

    “但就是这样，也需要以较低频率服用科学院下发的药物。”

    “我目前位于【奇迹】层次，但也应该是这一生的终点了。”

    慧曦大吃一惊，老者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是新约者之路的第七个层次，已经与正常认知中的人类完全分割，拥有各种神奇的力量，他们掌握的手段已经开始从能力正式衍变为权能。

    在这个前提下老者是否真的年老也应要打上一个疑问。

    新约者会在这个阶段将各项能力收束，共而衍变出一个‘概念’，这也将揭示他们进一步抓握的权柄之名。

    “请问…您掌握的概念是？”这是有些唐突的发问，但慧曦直觉老者会给他回答。

    “还谈不上掌握…不过我给它的定名为‘新维触控’。”

    老者悠哉地继续回答道：“在虚界与实界的罅隙中还折叠着数个维度，我可以探入其中一个，它能使空间在我面前一直是连续的，物质的存在对我失去意义。”

    “我可以在这个维度中操纵实界物质的投影，但又能让他的一切响应都发生在实界。”

    这之后他的话语一顿：“这也是天理星堂此时终于启动我的理由。”

    “请记住我明面上的身份，我早年就已脱离星工厂，是列车的一名检修人员，同时也是夕照区的‘童谣守护人’。”

    饶是此刻低落的慧曦也眼角一抽，这是什么卧底的究极成就！

    老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地说道：“我永远会站在文明这一边，并且天理星堂也是一样。”

    “你是他们的一次豪赌，这也是我对过往以及先辈的交代。”

    慧曦默然片刻，只是没等他回答，老者温和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看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