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道是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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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

    夜色恒沉,巍峨富丽堂皇的宫殿屹立高台上,殿内灯火通明,一夜未灭。

    龙椅之上首座上坐的九五至尊,当今天子-唐酉,此刻半瘫在椅子,眼睛半合,一股睡意惺忪从身上散发,毫无半点君王仪态气度。

    台下文武百官,自行排列从高到低,最前头乃至尾末,无一人开口劝导低着头不敢言语。

    第一排是宰相与国公,第二排是刑部,户部侍郎,第三排是尚书。

    唐酉扫了一眼台下,缓缓起身,坐好声音低沉却洪亮:“可还有什么上奏,无事退朝。”

    众大臣瞬间面面相觑,良久,第三排一个身穿红服头戴二品乌纱帽的官员出列,开始汇报:“陛下明鉴,北方已经几年滴雨未下,干旱,百姓饥渴庄稼颗粒无收,还望开仓…”

    “够了,退下。”

    还未说完就被台上之人毫不留情截胡,唐酉挥手示意他回到队伍。“可是…”林抑还想说什么,身前却传来一声闷咳,他脸色白了,而后抬起头才发觉,所谓的天子脸色阴沉,眸色晦涩隐约藏着怒意。

    他不是愣头青,官场多年怎么不知道,这是摸到这纸老虎屁股了。

    而声音则是赵宰提醒自己,适可而止。他张了张口,手上握着牌子不受控制发颤,终是冷静下来俯身行礼,倒退到队列。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台下都是大臣,还有元老不好发作,唐酉压下怒气故作礼仪:“众爱卿可还有启奏?”

    台下的人都是经历大风大浪,对这套话术早已滚瓜烂熟,纷纷不出声。

    一直沉默的国公开口了,一袭统一官服里唯独他一身黑色蟒袍加身,尊贵雍容之余又凸现不同与显赫。

    三朝元老开国功臣,又是当今圣上启蒙恩师和舅舅,这样的身份,尽管贵为天子断然也需要思量,不会轻举妄动!

    老人貌不惊人,头发花白,身子也略显单薄。却一副不骄不躁,云淡风轻。

    位极人臣只手遮天,却不好高骛远,更是亲政廉明,苍老又沉稳的声音一出,饶是唐酉脸色也为之一变:“旱灾一事已有一些祸及,不如先解决眼下。”

    他声音沧桑又平淡,台上的天子眯着眼睛,随后开怀一脸附和和之前判若俩人连声答应:“好好好,还是国公想的周到。”

    临走龙飞凤舞,拟了一道圣旨,平定干旱交给了户部。

    众人听见退朝,纷纷四散,劳累一夜只得到了一道圣旨。

    委实是收效甚微。

    令人发笑。

    寒冬已过白日总是来的早些。阳春三月初,草长莺飞,万物更新,冰雪消融。

    一派欣欣向荣,春暖花开。

    一向门庭冷清的宰相府今日却热火朝天,门里门外,仆人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婢女端着火盆,步伐急切,手上的火盆柴火正旺盛,火星子发出迸溅声。

    火星往外飞溅,落在婢女白皙凸出的手腕关节上,烫出红痕,婢女却浑然不在意,脚步飞快一直走向偏院。

    偏院冷落寂寥,鲜有人涉足,此刻却灯火通明了一夜。仆人婢女一盆接一盆的火盆,一旁的管事指挥着他们,嘴里还不忘损一下:“快点啊,相爷回来完蛋了。”

    闻言,婢女们更加慌乱,慌乱之下一个婢女撞翻了火盆,铁盆从手里掉落,柴火散了一地,铁盆摔的巨响。

    片刻的寂静之后,屋内传来一虚弱又压抑的轻声呻吟。

    婢女脸都白了,呆站着,管事几步上前,跃上台阶转身对着吓傻的婢女一脸恨铁不成钢,拍了一下她胳膊,大声斥责:“动作快啊。”婢女这才蹲下来收拾一地狼藉。

    那声音很小也很克制,许是太过难受,忍不住了才叫出声来“好难受。”屋内脚步声瞬间杂乱不堪,众人七手八脚,一时间乱作一团。

    一个嬷嬷咬了咬牙,上前看着床上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疼的不成人样的赵元,眼里闪过一丝狠辣与怜悯。

    赵元只觉得骨头都要融化,全身热的难受,呼吸间喷洒的热气烫的人都畏惧,眼前重影挥之不散,看不清事物。

    好似野火燎原,烧不尽春又生。

    他张开口想要说话,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水泄不通,进气出气都困难,赵元抬起手

    试图拉住什么。

    他整个人好似被火烧,又疼又煎熬。

    身体里传来骨头被一寸寸碾碎的感觉,手指痛的痉挛,揪住了床单,指关节发青,折腾了一夜赵元没力气再抵抗,呼吸间尽是颤抖。

    天边泛起鱼肚白。

    一夜未果,上了一夜朝,赵觉坐上了回家的马车,一路上都在揉太阳穴,一脸困顿。

    管事见天亮了

    顾不得那么多,冲进房间,扫了一眼见屋内几人呆若木鸡,决定亲自上手。

    他粗暴的挥开赵元按在小腹的手,用力的朝着柔软的地方压下去,感受到手下的身体,猛的一顿,然后手脚无助的乱动,身下的被单被踹的褶皱不堪。

    他不管赵元反抗,直到空气中传来血腥味才罢手,房间的人均是面露不忍,敢怒不敢言。

    赵元身下溢出源源不断的鲜血,很快染红了床单,殷红的血迹,衬托的脆弱煎熬的少年更加可怜。

    管事的力排众议。

    吩咐手下把这儿打扫干净,别留下痕迹。

    仆人纷纷行礼应声。

    几人蜂拥而上,很快房间一切如初,一切弄好之后离开了这儿。

    赵元被丢在房间,无人伺候。

    门外传来管事阿谀奉承的声音,既谄媚又畏惧:“相爷您来了?小少爷睡着呢,别打扰他算了。”

    赵觉累得要死

    撇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随口答应:“嗯也行。”声音里满是冷淡。

    赵元全身疼,扶着床栏杆起身,手上青一块白一块,他白色的长袍上是尚未干涸斑驳的血迹。

    他那里疼得厉害,浑身没力气,试图叫人嗓子却干哑,稍微发力就扯着整个喉咙裂开似的疼。

    只好放弃。

    自生自灭躺了一夜,第二天,门外的马夫驾马,车轴滚动,几声马蹄踏地过后没了动静。

    疼的一夜未眠的赵元,起来了。

    他从小身患隐疾,太医断定活不过十八,今年就是十八了,距离生日还差三个月。

    母亲是侧房,出身贫寒没有见识,重男轻女,生了儿子不受宠,没少给他看脸色,轻则打骂重则虐待。

    父亲注重门庭,当初也是不得已,母亲已经有了骨肉,才取了进门,连拜堂都没有聘礼更是无稽之谈。

    他自小患了怪病,药石无医,太医断定,活不长久好好养着,可以到十八。

    父亲出门,府里还剩一个堂哥,赵极是嫡长子,身份尊重,目中无人,京城的人都要巴结他,造就了他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性子。

    赵觉非但不怪罪,还言之凿凿,一边抚摸他的发顶,一脸慈爱,嘴角的宠溺压都压不住,语气间都是看重:“迟早都是你的,别在乎这些流言蜚语。”

    他却一日三餐,无人问津,饥一顿饱一顿,落下了顽疾时不时疼的翻来覆去。

    赵元肚子饿去膳房找东西,找了半天只发现一盘肉包子,顾不得礼仪,饥肠辘辘的他抓起,热气腾腾的包子张口一口。

    一膳房伙计撞见,眼里闪过厌恶,欲言又止。

    身后跟着一个丫鬟,鹅黄色莲叶裙子,后面绑着黄色发带,长发垂落腰间,长相甜美文静,是林诱,赵极的贴身婢女。

    林诱看见了赵元,愣了一下,有些错愕,而后恢复了仪态一脸笑意询问:“可还有吃食,我家少爷饿了,想要…”。

    她忽然停下,视线飘忽,不大的厨房被她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了瘦弱少年面前,热腾腾,白白胖胖的包子上停留。

    伙计笑着回应:“有啊,糖糕,玉米排骨汤,芋泥丸子,水晶葛粉丸子,羊奶糕还可以现做。”他一脸殷切的报了菜名,等候差遣。

    林诱礼貌的笑了一下,笑的动人情切,声音不大,却足够传遍膳房:“啊,不用,还有包子吗?”

    伙计有些为难,赵元也听出了意思,一向都怯懦的他选择了礼让:“有的你拿去吧。”

    林诱听了有些歉意,而后假惺惺掏出荷包,作势要给钱,说话间夹杂了轻蔑又不失礼节:“小少爷,要不我给你银两,算是交换。”她一套表面功夫,也是做了个十足十。

    被赵元开口打断:“不了你拿去吧。”

    林诱提着食盒把包子装进去,而后欠身屈膝,算是行礼,大步离开了。

    伙计开始准备晚膳今夜赵觉回来用膳,所以要提前,坐一桌丰盛的饭菜,赵觉不喜欢铺张浪费,几菜就好了。

    赵元不想打扰别人干活,离开了膳房。

    到了夜晚,赵觉到家。

    众人纷纷到了宴席,赵觉扫了一圈脸色阴冷了下来,语气中怒意几乎盖不住:“怎么没看见极儿啊。”眼神还四处张望。

    外头夜沉如水。

    偶尔几声蝉鸣和微风,家宴都是自家人,此刻却低头不敢轻举妄动,几人皆是如履薄冰。

    宴厅鸦雀无声。

    赵觉脸色越来越黑,林诱急匆匆赶来,一身鹅黄色裙子弄的凌乱,脸色焦急又无措一进来就跪下,带着哭腔。

    凄婉哀怨的控诉:“老爷,少爷他昏迷不醒,吃了小少爷的包子之后昏了一下午,他叮嘱我不要告诉你,可是,可是他嘴唇发紫,是中毒了。”

    一连串话讲下来,跪着的林诱倒是泣不成声,抽噎不止。娇小又柔弱的身躯,跪在寒气的地上,膝盖与地面只间隔裙子一层那薄薄的布料。

    看着就不顶用,她却倔强的不肯起身。

    赵觉震怒,忘了礼节与尊卑,不顾跪着的少女,不分青红皂白不问缘由。

    大力一巴掌扇上赵元苍白的脸,后者重心不稳,脚下踉踉跄跄,却被赵觉嫌恶的眼神看的心虚,下意识忍耐喉咙腥甜强行稳住身形。

    喉咙泛起腥甜,一阵阵不停歇的上涌,左脸火辣辣的痛耳边响起尖锐刺耳的拉长声,他不敢喊痛也不敢解释。

    也没有资格解释。

    跪在不远的林婕哭的声泪俱下,梨花带雨,赵觉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愿多待,立刻赶往“玉湘房”。

    他一路上飞快,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卢氏一边痛哭,一边骂骂咧咧,嘴里骂着狠毒的诅咒:“这没安好心的,就该死无全尸,断子绝孙,害我儿子中毒危在旦夕,我诅咒他不得好…”

    “够了!”死字还没有说出口,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呵传进妇人耳朵里,雍容华贵,红润发福的卢霄脸色一白,双眼瞪大一脸不可思议。

    自从她作为名正言顺的大夫人进门,一直相敬如宾,还没被这么责骂过,她圆润略显油腻,却又光泽照人,皮肤光滑紧致的脸上,浮现一霎呆滞,而后变得阴沉眸色暗沉。

    可碍于自己家族不争气,只是三品官员,不好发作,扭扭捏捏的开口,可是仍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语气中包含了恶毒和痛恨,语气尖利又刺耳扯着嗓子抱怨:“我怎么了,儿子昏迷不醒,他还好好的活着,我巴不得吃他的肉,喝…”

    她也是气糊涂了,丝毫没在意失言了,更别提身前的男人,脸色已经黑的不像话,赵觉听了那些话心里一股邪火,听见扒皮抽筋什么的更无疑火上浇油,他猛的停下脚步。

    背对妇人语气阴森又包含压抑的怒火,夹枪带棒的指责,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厌烦:“我说够了。再让我听见,就不是警告这么简单。”她气上心头,宝贝儿子生死不明只不过咒了几句,他就如此失态,之前从来不会…

    想到这儿,一股危机感直冲脑门,令她后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脑门,骨子里仿佛都冷透了,像是置身冰窖冷的人发抖。

    她不肯让步,不依不饶,语气中却分明没了刚才的不可一世,有些畏缩强撑头皮回怼:“怎么了?杀我?”

    赵觉觉得无力,他俯身高大的身形压迫而下,眼神阴寒又凌厉,语气带着冰冷:“他也是我儿子,记住。”

    是陈述也是警告。

    卢霄不再纠缠,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男子,快速消失在黑漆漆的长廊,夜里寒气重,风一吹泛起凉意,冷的人止不住发抖。

    一阵风刮过,花草摆动。

    长廊上已然人去廊空,空无一人。

    赵极面色如土,嘴唇发紫,呼吸微弱,胸口瘀堵,脑部堆积瘀血。老太医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汇报情况,双手并拢交叠举至半空,俯下半截身子。

    声音颤抖不止,身体也微微发颤,见铁阎王没有发怒才禀报:“宰相,令公子中的是七日海棠,天下奇毒无药可医,唯独一个办法。”

    他头发花白,身材佝偻干瘦。手臂干瘪褶皱,赵觉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李太医已经古稀了膝下无子,无人养老送终兢兢业业在宫里几十年。

    性子冷淡却软弱,没一个知心好友,独来独往,都只是看在他一把老骨头,不然都早就被踢出了太医院。

    不过,他的医术是数一数二,可以信服。

    赵觉心高气傲,此刻却伸手拖住老人的手,发力轻轻向上抬起:“不必拘谨,但说无妨。”

    老太医闻言,直言不讳:“唯独用银针引入另一人体内,方可解毒,只是那人要疼于双倍。”

    话音刚落,天公作美。

    床上的人凑巧发出一声嘤咛,低弱又煎熬,而后卢氏慌乱无措的声音响彻房间:“极儿很疼吗,别忍着。”中间夹杂几声硬物撞击床板,发出的沉闷又清晰的声响。

    几声过后戛然而止,但是赵觉还是听见了,微弱的布料被褥翻动的声音,短暂又局促。

    他视线落在不远,那道在床上不安翻滚,偶尔几声抽气声传入耳朵,隐忍又痛苦的身影。

    夜色如水。

    更深露重,天气微凉。

    银月悬空,乌云遮天,气氛瞬间下沉微妙所有人似乎都安静下来。

    片刻,赵觉收回视线,不咸不淡的对着门口吩咐:“带小少爷。”语气波澜不惊,眼神没有迟疑。

    门口黑影接到指令。

    眨眼不见,消失在门外。